幺爷爷

更新：2020-10-15 16:4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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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庞岚月

□谭杰

我从小没有见过我爷爷。爷爷在我父亲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爷爷四兄妹，最小一个是妹妹，男孩中爷爷排行老二。毕业于四川大学英语系的爷爷曾就职于达州市第一中学校，可惜爷爷去世很早。爷爷去世后，奶奶养活三个孩子甚是艰难，少年的父亲无依无靠。在开江中学当老师的幺爷爷谭季群便把我父亲带在身边，情同父子。从此，父亲的成长离不开幺爷爷的培养，父亲的生活里充满了幺爷爷的烙印。所以，从小我一直以为幺爷爷就是我爷爷，一直到他去世，我都习惯叫他爷爷。

对幺爷爷的记忆是鲜活而又不连贯的。他个子很高，腰板笔直，长脸瘦削，鼻梁高挺，眼窝凹陷，目光深邃，眼珠并不像我们一样黑白分明，更多的带浅黄色一点，有点像欧洲人。为此我还专门问过父亲，祖上是否有欧洲血统，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其外貌形象就是放现在来看，幺爷爷也是妥妥的美男子一枚。家里保存有一张父亲年轻时围着围巾戴着眼镜儿的照片，和幺爷爷的气质相似度很高。单从相貌来看，较之幺爷爷的两个亲儿子、父亲的两个亲堂弟来说，父亲更像幺爷爷，尤其是两人都有一头板寸的头发，硬朗而倔强，直至父亲晚年时白发丛生，也总是在头顶屹立不倒，根根如刺。

幺爷爷有个习惯，说话的时候偶尔会用拇指和食指捏捏自己的鼻头。我后来发现自己的鼻头扁扁的、塌塌的，毫无生气，就想幺爷爷高挺的鼻梁是不是这样捏出来的？所以有事无事我也这样捏鼻子，但好像效果不佳。

我对幺爷爷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少，只知道他是开江中学的一名老师，幼年时常常跟随父母去看望他。他离开开江时我还很小，我从他曾经教过的学生那里得知，他是一位德高望重、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其它的几乎全都不知。近日，关于他的更多信息是从家人、他的学生以及他曾经的同事那里才了解一些。

幺爷爷1922年出生于达州麻柳八庙桥（原达川区新胜乡）。从小幺爷爷就表现出不一般的聪明才智，五岁开始读书。因其秉性聪慧，能过目不忘，深为塾师喜爱，学习成绩在同龄人中遥遥领先。后来他考取了国立交通大学。抗战开始以后，国立交通大学内迁至重庆。少年时的幺爷爷挑着担子步行五天到重庆上学，一头装着书籍连同他的未来，一头是生活用品连同父母的叮嘱，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涯。

1947年幺爷爷大学毕业开始在开江中学当老师，起初教英语和数理，后主要从事物理教学，在开江中学一呆便是34年。

我不止一次听他的学生们描述他上课时的情景:幽默风趣的语言，抑扬顿挫的语调，形象生动的手势语，深入浅出的讲解，被他的学生模仿得惟妙惟肖。顿时，幺爷爷讲课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鲜活、生动而又立体。生动形象的讲课让那些本想打瞌睡的学生睡意全无，遇到个别上课不认真听课的学生，幺爷爷就从老花镜镜框上面露出一双眼来，盯着那个学生，也不过多言语。我遇到的他的学生无一例外对他的讲课高度称赞，幺爷爷的教学质量和口碑得到了大家的公认。因此，在当时的开江中学便有“三杰”的说法，幺爷爷是其中之一。每每听到他的学生对他的赞誉，我总是很开心而自豪。我没有听过他的课，不知道他的课是不是如他学生所说的那样玄乎，但我见过他批改学生作业。幺爷爷批改作业时，一边和趴在办公桌头看他批改作业的我说话，一边在作业本上快速地划着红色的勾和叉，以至于我常常怀疑他没有认真看过学生的作业，有敷衍塞责之嫌。久而久之我对幺爷爷批改作业的认真度表示怀疑，童言无忌的我甚至直接问他会不会改错了。幺爷爷很得意地笑着说，他的作业批改经得起检验，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小时候常听他讲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当时并不觉得如何，成人后尤其是我也当老师以后才觉得幺爷爷的纯真善良。记得有一次他给我们讲他在校园里拾得一名女学生的情书，有名有姓的，碰巧信中男女主角都是他的学生，但幺爷爷并没有声张，悄悄地隐瞒了。那个年代早恋是严重的学生违纪，当事学生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失学。当花季的女儿和我探讨早恋时，我便能感觉到幺爷爷的慈父之心，他的举动呵护了两个花季学生敏感的心灵，保护了两个韶华学生的美好前程，青春少男少女的私密心事被幺爷爷小心而又稳妥地藏着。

这是怎样的一种护犊之心！

幺爷爷在开江中学当老师时，当时的办学条件极其简陋，教学设备极其缺乏。幺爷爷曾任开江中学校办工厂第一届负责人，除认真教学以外，他带领他的同事们，开展勤工俭学活动，自制教具，自掏腰包购买零部件，极大地保障了物理教学以及其他学科所需的实验器材及教具。上世纪50年代他作为学校铁工厂厂长，有着这样的特权：晚上加班劳动的人，厂长写一字条可到食堂领取一份牛皮菜。但他的儿子我的叔叔，一个正处在生长发育阶段的少年，望着牛皮菜直咽口水，幺爷爷也没有动用手里的特权谋取一点私利，给叔叔端一份牛皮菜，多年以后，叔叔为此还耿耿于怀。

这是怎样的一份情怀！

无论是在开江中学还是后来在达县教育学院工作，幺爷爷都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像老黄牛一样埋头苦干。从一个贴着成分标签的人到得到组织的信任和重用，幺爷爷觉得他人生的春天来临了，沐浴着春风的幺爷爷神清气爽，仿佛腰板儿也挺得直了许多。而他对组织的回报，唯有努力工作，加倍认真教学才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上世纪50年代，幺爷爷每周要上30多节课，平均每天5节以上，还要备课改作业，晚上还要在铁工厂劳动，如此高负荷的工作，幺爷爷一点儿也没有怨言。

这是怎样的一颗赤子之心！

子受父的影响，父亲师范院校毕业以后当了一名老师。幺爷爷教物理，父亲教语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教学的认真态度与探讨。父亲常常请教于幺爷爷，幺爷爷总是耐心加以指导，以至于父亲和我在后来的教师生涯中也深受他这种认真教学的影响。

一向身体硬朗健康的幺爷爷以一种意外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药物中毒——一种概率极低的药物副作用。因为当地医院诊治技术上的缺陷和耽搁，幺爷爷转院到华西的时候，即便主治医生和院长都是他的学生也回天无力，去世时享年78岁。生病住院期间，乃至生命的最后时刻，幺爷爷都不准医生给他开贵重药物，说单位经费紧张。转院到华西时，听说医生还要给他输白蛋白，一下子从病床上坐起来给主治医生说：不用那些药了。面对生死，考虑的都是单位的利益。在他的追悼会上，各界人士纷纷前来吊唁，表达对幺爷爷的敬意和哀思。

幺爷爷长眠于雷音铺公墓。坟头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寥寥无几的文字概括了他的一生。一抔黄土覆盖了他的过往，除了幕前缭绕的青烟和随风飞舞的灰烬，我们再也见不到他和蔼可亲的容颜，亦听不见他幽默风趣的话语。

只是在我们的心里，幺爷爷是永远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