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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 钦
一
信仰是碎娃儿眼里那块糖，心里热热想着。
“只有共产党，才真正为人民谋幸福。”虎永明看着雪萼山搬迁安置的一栋栋川东民居特色连排新楼，眼光闪亮，笑意盈盈，他穿的是半旧不新的军绿色老式帆布低帮解放鞋、绿色军裤和深灰色中山装，都是三四十年前的衣物。中山装的左边口袋内角，插支钢笔，口袋盖子上，佩戴着党员徽章。徽章上方一面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下方金色半圆形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金光闪闪。
“小沈啊，这个党员徽章，要时刻佩戴，一来时刻提醒自己是一名中共党员，要时刻为人民服务；二来佩戴着党员徽章，人就有了精气神，同时也提醒自己，一言一行，所作所为，要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三来，你莫说，走在大街小巷，走在田间地头，不管雪萼山还是州河边，大家看我佩戴着党员徽章，都对我肃然起敬，我就充满了自豪，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对，就是你说的热血沸腾！”
虎永明话一顿，一下严肃起来，语重心长：“小沈，你是中共党员吧？你咋没佩戴党员徽章？我一个老党员，在这里要批评你了，以后一定要时刻都佩戴起。记住了没有？对的，共产党人做事，该较真的必须较真。大是大非问题、原则问题，不较真咋行？绝对不行！”
二
我党龄76年了。5岁那年，红军入川，建立了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一来，打土匪，打恶霸，分田地，一心一意帮老百姓。我们碎娃儿就喜欢围着红军转，好羡慕他们，在我们心中，红军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红军。我们个个都想当红军，可惜我太小，当不了。
说起在大岩湾的大石岩上錾刻“中国共产党万岁”7个大字，起因就在我6岁那年春天。红军在通江沙溪的大石岩上，錾刻了“赤化全川”的标语，每个字高一丈八，宽一丈五，每个笔画都深一尺多，宽三尺多。字刻好后，惊天动地。
我老汉带我走了几天去看奇迹。我的天啦！还隔三四十里远，就看到了“赤化全川”四个顶天立地的大字。那一刻，我全身心的血“轰”的一下燃烧了起来，我目瞪口呆，浑身颤栗。
我老汉儿愣了半晌，啧啧称奇：“神迹啊神迹啊！刻这么大这么深的字，盘古开天地，都没有过的事情。红军了不得了不得！共产党不得了不得了！”
“红军一定会得天下！共产党一定会得天下！”我老汉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又侧过头来，语重心长地说：“明娃子，今后你一定要跟着共产党走！只有跟着共产党走，才有奔头！”
我暗暗发誓：我一生也要做顶天立地的人，做顶天立地的事。而要做这样的人，要做这样的事，就只有当红军，只有加入中国共产党。
红军北上几年后，我妈老汉听说大岩湾小学从外面来了些好老师，就送我上学。后来我才晓得，这些老师大多是从延安和别的地方来的中共地下党员。很快我就成了积极分子，17岁半时，我庄严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初秋的那个夜晚，在学校的后山上，满天的星宿，最是那北斗星，璀璨耀眼，我紧握着拳，举到耳边，轻声地郑重宣誓。这一刻，天地间陡然静寂，只有震天撼地的声音在我心头轰响：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永远为党工作，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受到“赤化全川”的启发，在我们党90华诞的时候，我就请了36个石匠，在大岩湾的石岩上，錾刻了“中国共产党万岁”7个大字。每个字高9米，宽7.1米。对，建党90周年，7.1是党的生日。7个大字巍峨雄壮，气势磅礴。
虎永明朗声大笑，肯定是全国第一，没听说过别的地方有这么大的石刻标语。勒石刻记，是我们人类的传统，一是表示坚定的信念和信仰，二是长长久久，永不磨灭。
离休金拿出来，设立“共产主义奖学金”，奖励优秀师生，学先烈继传统，着力培养我们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这是必须的。大岩湾小学，我算一下，颁发了十八九届了，奖励了四五百人，奖了差不多9万元，前些时候我又捐赠了10万块钱过去。
家属觉悟高，非常支持，莫得啥怨言，都干一辈子革命了啊！我们的工资和离休金，都是共产党给我们的，是人民给我们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还给党，还给人民。去年建党98周年，我用剩下的10万块钱离休金，交了笔特殊党费。我的心永远跟党连在一起，跟党的事业连在一起的。啥叫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奋斗终生就是不死不休地奋斗，不死不休才叫终生。对不对，小沈？
三
你说虎书记啊？二三十年前，那晚上很冷，风像刀子，割耳朵，我们老早八早就睡了。迷迷糊糊中，听见岩顶上有人扯起喉咙喊我，快拿电筒火把去接人。
我一看钟，都11点了，这深更半夜的，还有人爬到我们雪萼山来了。海拔2300多米呀！推开门，白晃晃的，地上雪都堆起了。我们雪萼山，下雪就像咪咪娃儿拉肚子，想来就来，不想来也来。
雪夜里几个人，都拄根棒棒，镇上苟书记身后一个中等个子老头儿，顶头雪花，一件老式灰蓝色中山装，一条黄军裤，一双解放鞋，虎虎的很有气势，眼光明亮亮的。
苟书记说：这是地委虎书记。
天！这么大的官，大半夜的到了我们这高山寒岭上，咋回事啊？
虎书记哈哈地笑了，“莫事莫事，我上雪萼山看看的，这高寒山上，几个乡20多个村，生活着几万群众。以前一直想来，都没来成，现在退下来了，才上来了。”
我们雪萼山虽然是物种基因库，却是全地区的极贫地域，我们县是大巴山的青藏高原，雪萼山就是珠穆朗玛峰，到处崖高入云，沟深似海，瞟一眼，两腿都打颤。
虎书记是首次上山，20几里路，花了整天时间，才走拢我们向家坪。
沈记者，我们这大山里，抱得起的这么块平地，就叫么子坪。哪像平原地方啊？那年虎书记带我和山上的几十个学娃儿，去看天安门，我才看到那些平原，硬是天有好大，那平原就有好大。
虎书记是来摸雪萼山的底，看看脱贫致富该咋搞。第二天去手爬岩时，正遇到覃瘸子砍树，其实是偷树盗伐。
覃瘸子一边砍树，一边奓起嘴巴扯起喉咙乱腔盘歌：
三穷落雪天，打双光脚板，鼻涕三尺长，皲口一寸宽。
我想，这个砍脑壳的覃瘸子，唱啥子《十穷歌》嘛，这歇遭起了！人穷志不穷，再穷也莫唱嘛！正要喊覃瘸子莫唱了，虎书记赶忙伸手制止我，要听他唱。你莫说，覃瘸子喉咙嘶哑，唱起来就格外扯心扯肝。
四穷莫饭餐，粮食欠半年……
虎书记听着听着，就伸手去揩眼流水：“把他喊过来。”
“瘸子，瘸子，地委虎书记来了，喊你来一下！”
哪晓得，覃瘸子一听，撅起尻子，滚崖跳坎，跑了，莫看他是瘸子，梭得比彪老鼠还快，几天没落屋。
“沈大记者，你说看看，向主任他喊地委虎书记来了，喊我过去，地委的书记，天大的官啊！我在偷树啊！还不跑？蠢的啊？等着被逮到起？我哪晓得虎老革命是来搞扶贫调查摸底的嘛？”
悬天嘴、窝凼顶、72道拐、擦耳岩、天顶峰，虎书记把雪萼山走了个遍。杂树做的拐杖，钉了防滑钉的，都用坏二三十根。每家的男女老少，他都认得；每家的猫狗，也认得他，见到他，老远就跑上来，打转转撩尾巴。有一回他一个人去查看萼贝的长势，结果摔倒在路坎下，爬都爬不起来了，就是覃瘸子的花狗发现了，嚎叫着跑回去拉人，才救了他。住院3个多月，一出院，又上了雪萼山。
“他是大官大领导啊，离休老干部，跑到这不沾亲不带故鬼都养不活的万山老林，离休的几个钱，都撒到这山上了，图啥子？他说，要输血造血，要脱贫致富，离休金拿给我们，家种重楼、天麻、金钗石斛，后来就种萼贝。”
沈记者，你晓得，只有我们雪萼山贝母，以山为名，叫萼贝。“川贝甲天下，萼贝冠全川”，再浓的痰，挑点萼贝粉进去，立马化成水。不仅仅止咳化痰，那些么子肺结核、高血压、糖尿病，不说药到病除，疗效绝对霸道。
这萼贝啊，娇贵得很，一靠雪萼山独一无二的气候，二靠雪萼山独一无二的地理地质环境，最重要的，必须靠雪萼山的一些特殊植物落叶的腐殖土壤，才生长。历来都是野生，生长周期7到9年，整个雪萼山一年挖不到50斤，团葱大一颗就卖百多块钱。早些年烧荒毁林乱砍乱伐，野生萼贝更少了。
虎书记要搞野生变家种的研究，哪个敢搞？他出钱给我们种药材后才开始脱贫，万一不成功返贫了咋整？再说，还是搞实验搞研究。
虎书记指着我：“向守聪同志，你是党员，又是村上领导，你来带头，你先试种。”他看我想打退堂鼓，眼一瞪：
“共产党员，有困难要冲前头，就是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认定了的事情，都要去做。以前搞革命，翻身求解放，现在带领人民群众脱贫致富，就是我们认定的事情。我联系了省外一家中药材种植基地，你去学，必须给我学会，学精，回来带领大家种。所有费用，还是我全出。我就不信，原子弹氢弹我们都搞得出来，家种萼贝搞不出来！”
“当然啰，沈大记者，你看到的，现在我们都搞起了萼贝种专社，我覃瘸子光是萼贝每年随便卖个好几万。今年没得了，早买完了。要得要得，给你留点。”
现在的雪萼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用虎老革命的话说，叫做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世间福地，人间仙境。
“我覃瘸子以前唱《十穷歌》，那硬是越唱越穷，越穷越唱。现在我早就唱的《十富歌》了。”
四
虎老革命离休后，基本上都泡在我们雪萼山。他自己住的房子还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又窄又没电梯。前阵子我到市里办事，顺便去看他们，想请他们吃个饭，怕他拒绝，事先就没打电话。11:30过，我爬到6楼，敲开门，虎老革命他们正准备吃饭，看到我，欢喜得很，眼睛都笑眯了，马上拉我吃饭。我一看，跟以前一样，稀饭馒头。菜呀？沈记者，说起你不信，就是自家做的半碗豆瓣酱。
“莫吃了，莫吃了，老革命，嬢嬢，我专门来请你们出去吃饭的。”我连忙说。
“出去吃啥子吃？”虎老革命眼睛一横脸一黑起，“你向书记现在有了几个钱，就想搞腐败？你未必不晓得，垮岩沟那个邱茂兵，摔到岩下，不是重残返贫了吗？”
我只有埋下脑壳，接受批评。
“坐到嘛，”虎老革命看嬢嬢给我拿来了碗筷，“你现在是书记了，担子更重，责任更大，要好好谋划雪萼山下一步的路咋走。钱要节俭，不要一富就忘本……”
虎老革命这一辈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