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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澜
这几年，身居成都的小说家马平风头正健。
2017年秋，他以一曲书写精准扶贫的主旋律中篇小说《高腔》获得广泛好评，不仅被选刊转载、进京研讨，还改编成同名话剧在四川各地巡演。在为四川和他自己赢得声誉之际，他并未就此止步，于2018年夏天开始构思《我看日出的地方》。他先本打算写成城市小说，但因《高腔》与树结缘的惯性和让一棵树还乡的执念，让他在几经曲折的反复推敲之后，精准地找到了小说的出发地：“乡村，正从开着两种花的树下面出发，迎着朝阳一点一点扩展开去”。接下来，顺利完稿，于2019年9月刊于《人民文学》，隔一月，由《小说选刊》转载。
《我看日出的地方》讲述了男主金春早因贫穷和高考落榜，错失恋人，虽仍痴痴等待六年，当恋人得了绝症，毅然卖掉紫薇树，但恋人却跳湖自尽，不得不开始了进城寻树之旅，最后，人生得以成功逆袭、苦尽甘来、结婚生子、还乡发展的故事。
《我看日出的地方》选用了第一人称限知视角，虽仍用传统章节结构，却以“先锋的叙述”：于主人公过去时的某个关节点切入，再展开故事、推进、终结于讲述的现在时态，从而，产生老瓶装新酒、异质陌生带来的奇效。
小说开篇以回溯性的叙述，回望男主的生命和情感历程，明显带有成长小说的意味：十二年前，农历二月十六，娄樱子跳了六耳湖。那年我二十四岁。
一个女子的非正常死亡，成为小说发端的第一个悬念。接下来是继续的反常书写，制造悬念：“我”在年前的腊月得知娄樱子病重无钱医治，脑袋炸了，没有买回鞭炮。然后是屋前的紫薇树和树下的白石头出场。再然后是“我”和娄樱子的诀别：一个劝抓紧去治病，一个嘱咐“你不要把紫薇树卖了……但是，你还是要往城里去……”，临了，已嫁作他人妇的娄樱子仍没忘关心“我”是否还在那儿看日出。得到肯定的答复。看日出，不管是在老家还是进城多年后买房，能看到日出成为男主热爱并改变生活的动力。
小说开篇，可谓悬念迭起，不仅将一对有情人难聚难舍的凄婉画面刻画得感人肺腑，还牢牢吸住了读者的双眼，唤起了对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深刻同情。小说初始的底色于哀而不伤中因有情人的相互关爱而弥漫着淡淡的温暖。
如果说，小说的开篇遍布爱而不得、“人财两空”的伤痛，男主的人生走到了最暗、最底处，那么接下来男主进城的追回紫薇树的寻树之旅，因作者对善的发掘和书写而开始了触底反弹。
初进省城的男主，对娄樱子是放不下的。合租者满文忠从男主的梦话中得知他有放不下的心上人，不仅安慰开导他，还送他旧手机，继尔还给他介绍卖石材的工作。作者借日常的手机，将离乡的男主与老家相连并从幺爹口中获得种种信息而弥补了小说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带来的局限，由此，将开篇出现的看似不重要的人物相沟连，比如焦海燕等，都将对故事的转折和推进起作用。满文忠这个小人物设置得特别好。他不仅是直接给男主送温暖的人，还在小说进程的关键点出现，起到点明小说时间进程的人。男主进城第六个年头，是由满文忠的出现巧妙告诉读者的。满文忠再次出现，是为男主的新家送花木，并笑着讨喝喜酒。后来，男主结婚时请了满文忠，不仅不收满文忠贺礼，还涌泉相报送对方一个新手机。底层人爱的传递和善的回报，于此可见一斑。
进城第六个年头男主和薇子的见面，薇子揭晓姐姐被迫嫁作他人妇的谜底，以及上一辈的恩怨造成的阻隔。娄樱子跳湖提前离开人世是想保住紫薇树，却不知树已卖了。负心人并非娄樱子，而是那可叹的恩怨和命运。疑团解开，男主回到老家，毅然烧掉那堆坚守六年写在纸片上给娄樱子的心语。这彻底放下的举动，既是凭吊已逝的青春，也是与昨天勇敢的告别。
男主进城的第八个年头，紫薇树终于有了消息。这第八个年头，是由男主和焦海燕的对话透露出的。男主先见了当年买树的牵线人焦海燕，不仅得知紫薇树的下落，而且，还获知了紫薇树让买树人和牵线人发达而深怀感恩的真情。几月后，男主等四人应约到餐饮城，终于见到了紫薇树这个久别的亲人。当年的买树人胖子、现在的雷总愿无偿物归原主。但他们不愿夺人所爱。雷总提出这个包间永远只对他们开放，他们与老家的幺爹、父亲通话后，放弃了独有的待遇。最后，薇子想出扦插嫁接的办法，约定三年后，男主、春美和薇子三家各种两株。这寻树之旅的和解是那么出人意料而温暖人心，却又在情理之中，盖因作者耐心的铺垫和营构，才显得水到渠成而具有令人信服的说服力。
小说进入尾声——全篇的高光时刻，男主老家原紫薇树的位置站着两棵小紫薇树，原来的白石头守着它们。老屋重修后，开了“望水人家”餐饮休闲院落，因树结缘的雷总带来大厨培训厨师。春美和薇子搞起了“金紫薇农业有限公司”，种植着男主进城寻树前不曾高产的水稻。牛耳村一派希望的景象。最为动人的是，紫薇树前孙女对爷爷的回话：花花说，它们和爸爸一样在听太阳！
小说就此以诗一样的语言终结。由眼睛的看太阳，变为植物和男主的听太阳。这不只是感官的迁移，更是吁请我们在看世界之前，多用心谛听这个时代的心声。
《我看日出的地方》通篇诗意弥漫，温暖动人。它不仅成功塑造了寻找主题下金春早这一由怪人到新人的成长形象，而且，这新人形象还包括他身边的薇子、春美和青桃。他们在寻找紫薇树的际遇中，不断成长，对乡村和都市因距离和文明差异的碰撞而有了更深的认知，找到了实现人生价值的方向，从而，完成了寻找、出走，是为了更好地回归的主题。这无疑得力于他们自己内心的向善和他人友善的关照，因善的温暖传递和回馈，而构成了都市和乡村相伴相连的“日出”新景观。
马平的小说是有诗意、有温度、有理想的写作。他总是心怀善意、目中有人，用敏锐的眼光、深情的体恤，沿着求真、向善和爱美的大道，写出人世的复杂、时代的变迁、人性的善良和大美来。即便主人公的生活再不堪，却仍葆内心的善良，竭力捍卫人的尊严，努力在进取中完成精神的成长和提升，而不单单是肉体的还乡。紫薇树由封闭的乡村被迫迁到都市并扎根，再由嫁接“生子”还乡，与它的主人一样，带回了都市的气息和文明的反哺。在作者的笔下，男主这一代，不再是城乡间悬浮无根、进退失据的一代。作者的发现、升华和开拓，为大移民时代城乡文明碰撞、交融和当代人新经验的书写，提供了一个新的范本，换言之，也可以说是对小说写作如何写出带有理想性的现实感而作出了新贡献。
马平何以会一篇比一篇扎实而走向生活的深处并写出反映时代脉动的作品？
在笔者看来，这得力于作者理想性注入的积极写作姿态，才写出了我们应该有的生活，而不是已有的生活，从而，有别于其他寻找主题、底层书写生存境况的严酷和人性溃败之冰凉、浮于生活表像的作品。这需要有对文学温暖和教化人心的信，有了信，才能产生作家崇高的职责和使命，那就是“通过提升人类的心灵，提醒他们牢记勇敢、荣誉、希望、尊严和同情这些昔日的光荣，来帮助人类生存下去”（福克纳语）。善良、温暖、希望与和解，构成马平小说的基调和内核，就连他的《双栅子街》《我在夜里说话》和《高腔》等篇什，也一直有作家的职责和使命的身影稳步地潜行其间。故，他才能用一个中篇的体量容纳了人间善良的传递，除男主这个成功的新人外，小说仍然写活了一群热爱生活、懂得感恩的人。他们既各安其位，又彼此沟连，用亲情，用善心，用人间大义之爱的温暖传递，共同创造书写新的生活，共同孕育希望的日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