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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传信
他嘿嘿地怪笑一阵，然后，一边从他那已经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来，一边说：“不用你说，我已经为你准备了。”说到这军用挎包，它是志愿军战士朝鲜归来时的纪念品。现在它虽然泛白，却还完好，可见他对它的珍爱，他今天用它来接见老朋友，我心知其意。我的心窝一下子热了起来，仿佛回到那互相搀扶共渡难关的艰难困苦的朝鲜岁月——战友情深。
他，杨华林，庙坝人，杨小嫚的堂兄，我因此对他多一份情感。朝鲜战场上与他同在电话营，就这样认识他的。他告诉我，在达县志愿军欢送会上就认识我。是啊，我代表志愿军发过言——我那时就是“名人”。在志愿军里，我也因为小嫚的关系跟他更加亲密。每当志愿军开赴前线，我们就相互嘱咐要保重。我也教过他躲避敌机的防身术。他对我特别的好。我和小嫚的关系是在我病情严重的时候他来看望我时告知他的，他知道这层情分后，更添加了一份亲情。我以为自己就此要告别人世，托拜他替我照顾小曼。他爽快地答应了我。我从北方归来，他告诉我，由于我到朝鲜战场后，小嫚一直得不到我的消息，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后在家人的一再催促下，含泪嫁了出去。我就嘱咐他不要让小嫚知道我还在人世，我不想影响她家庭，并要他一如既往地关照小嫚。
容颜易老，但他的那份幽默依旧。要不是小嫚牵挂于心，我真想和这位长达十五年整没有见过面的老朋友好好叙叙旧。我在他肩头捶了一拳：“我记住了，欠了你的人情。”
他用力在我肩上擂了两拳：“还了！你现在这样壮实。”说完，哈哈一阵大笑：“快去吧！”他的言行显出军人的干练。
一路上，少女的小嫚与我想象中的小嫚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她现在怎么样了？瘦弱、单薄的双肩能挑得起家庭的重担吗？我的心被燃烧，被煎熬。我对于小嫚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既有十八年来绵绵恋情的思念，又有对不起她对我一片真情的愧疚，更有对她遭遇不幸的担忧。
黄昏时分，我走到了她的房前。单家独户，三间土墙瓦房，门开着，简单明了的院子尽在我的眼里：她在土地坝外的菜园里摘四季豆，头发被剪得很短，没有我记忆中的红润的脸庞，现出消瘦的容颜，碎花布上衣，袖口挽起，蓝布裤子，脚上自做的布鞋带着泥土。土地坝里有四个小孩儿在玩耍。
她发现这个身穿中山装，短发下一张圆脸上已经长出胡子，比她高出半个头的我，先是一愣，手中的四季豆落在了地上。我分明感受到她认出我了。
“我见到了鬼？”她向我扑来，握着的拳头落在我身上，“你咋不死在外国？你来笑话我？”说着，愤怒的拳头和吼声全向我倾泻而来，然后是哭泣。哭泣中愤恨地说道：“你滚吧！我不要你来这里！”
我一动不动，任凭她发泄。几个孩子停止了玩耍，傻傻地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们，我发现四个孩子变成了五个，我接住小嫚的手：“是你们的孩子吧？别吓住他们！”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思思，思思，你妈在爪子？”
“爪子？鬼来了？”小嫚挣脱我的手，大声地向屋里吼道。
大一点的孩子回答道：“来了一个叔叔，妈在打他、骂他。”我立刻便知这个答话的人就是王思。
“思思”，我喊着刚才答话的男孩，一边抓了一把糖果给他，“给你和弟弟妹妹们吃吧。”他看了我一眼，觉出我的善意，便伸手接了。
小嫚余恨未消地大声对思思吼道：“叫你莫要别人的东西，你是啷个听妈的话的？”她想阻止。
“我看这叔叔不像坏人。”王思伶俐地说道。
“小嫚，莫为难孩子。”我向小嫚走近一步，轻声说道。
“你这时候来做啥子？我是六个娃的妈了，不是你的小嫚。”
“我来为妹夫治病。”我轻声回答道。
“啥子？”她惊愕地问道。
“替王韬涛，你的丈夫治病。”我平静地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
“谁告诉你的？”她追问道，语气中带着不满责问。
“我朋友。”我不愿意说出杨华林来。
“你不说出名姓来，就别想进屋，各自滚回达县去。他的死活与你无关。”她很气愤。
“你刚烈的性格一点也没有变。你想要个明白，让我替韬涛治病后，就听凭你处置。”我轻轻地回答。
“你不说出这个人来，我宁愿他死，我一家人死，也不稀罕你来医治，这，你是晓得的。”小嫚依旧不依不饶。
我一想到她的个性，一想到我们各自僵持一边这样打拉锯战，把孩子晾在一边不是办法，赶紧说：“进屋再说吧。”
“休想！”
“其实你也认识他，他还来看望过你们的。”我不得已这样说道。
这一听，她便明白是谁，更加愤怒，更见暴躁：“这个遭千刀万剐的，怪我有眼无珠把他看成亲哥哥。他从朝鲜战场回来，我觉得亲切，才认他的。看我不活剥了他。”说着又是大哭。
“是我不让他告诉你呀，我回来，你已经结婚两年。”
她一听，双拳捶打起自己脑壳来：“那么长的时间我都等了，为啥我咋就不再等你两年？”又哭泣起来。
我忙制止住她：“不为我，也要为孩子弄夜饭了。过去了的事，别让孩子们现在看戏。”
我拿孩子做挡箭牌，这样一说，还真奏效了。小嫚忙止住了哭泣，深深叹了口气：“不恨井绳短，只怨井水深。进屋吧，你这颗点在地里不出苗，撒下田中不发芽的谷种——坏种，冤孽。” （三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