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的艺术

更新：2019-07-16 10:58:47 　　　　　　来源： 达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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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编辑：庞岚月

我是不太赞成把书法作为一个艺术门类来看待，把它归到视觉艺术，需要对书法进行削足适履的改造，带来的结果就是书法在当代的异化。所以我们讲“书写的艺术”，应当从西方的视觉艺术里边脱离出来，指的是泛艺术这样一个意思。

中国的书法，某种意义上讲，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底色。在中国古代，包括现在中小学生，一旦学了书法，书法就会在这个人身上打下一个浓浓的烙印：中国。所以书法在中国非常重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如果你了解了这四大特色，不练书法，也会发现它给你铺了一个作为中国人的底色。

文字的独一无二所带来的内置思维

中国书法首先写的是汉字。汉字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其他国家用的都是字母文字。

西方的字母文字，是一种符号，它和文字、语言之间没有关系，是强行赋予它一个意义，不是这个字母本身有意义。中国的文字不是这样子，汉字本身和自然界的物之间有一个对应关系。换句话说，我们的文字本身是有意义的。

比如最早篆书的这个“人”,《说文解字》说是“臂胫之形”：一个人站立的形态。孔子说“仁者人也”，核桃仁的仁。什么意思呢？就是核桃只要有了这个仁，表明它不是杏、不是梨、不是苹果，就成为它之为它的内在依据。在一定的土壤、温度、湿度条件下，这个仁会萌芽。然后培育，慢慢慢慢小树苗长起来，最终它又可能开花结果，这叫仁。所以先民在给我们这一个肉体命名时，取名叫“人”，希望我们的身体里面也有这么一个仁，在一定的情境下能够萌发仁、义、礼、智、信，孟子说的人之四端。文字发展到今天，在写楷书一撇一捺“人”的时候，也常常会听到家长或者老师教学生说：你的撇要撇得开，捺要捺得住。做人的原则就在这个“人”字里面体现出来。

这是中国文字的一大特色。所以中国人做事情，由于文字的这样一个原因，就特别强调内涵、气质、格局等等这些比较抽象的东西。因为这样的一种文字，就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就是汉字的书写，或者叫书写的艺术，它带来的结果是：我们是图像思维和概念思维合二为一的。所以为什么我说中国书法不仅仅是视觉艺术，完全拿视觉艺术来衡量，就会扭曲它、改变它。

比如杯子的“杯”，它指向的是一个概念，涵盖所有这一类的事物。但是我们在临写这个字的时候，要把它当做一个图像看：左边“木”是修长的，右边“不”是横向的，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上下纵深的牵引、横向左右的张力，这样一分析，临摹起来就容易多了。就是在临习字帖的时候，把字从一个语言文字的语义里面剥离出来，强调它的视觉性。

我们想说明的问题是什么？就是在汉字书写过程中，它的语义在里面，你对这个事物的经验在里面。比方说，一二三四的“一”，你可以写一个横画，但是如果你了解这个“一”是你最喜欢的人的名字，你再写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如果你还知道这个“一”是中国文化里边最高的那个“道”，“道立于一”的“一”，可能写的时候会给它注入更多的内涵。

中国人的大脑长期处于这样一个思维过程中，就是我们的思维在图像思维的同时，也还有逻辑的思维，这两个是混在一起的。这种思维，现在的学界把它合起来，统称为周易思维，也叫象思维。象含有想象的意义，所以中国文化强调一个事物的想象力和它内在的含义，这是由汉字本身的特点所确定的。

书写工具的独一无二所带来的哲学思维

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写字用的笔可以归为一类：硬笔。只有中国这拨人喜欢使用毛笔。毛笔和硬笔有什么区别呢？举个例子，比如西方人吃饭用刀叉，我们用筷子。你用筷子不会觉得难，但老外不行，我有一个德国朋友，每次到中国来，都要我请他吃面，十多年了，到现在也没有学会用筷子。但是刀叉呢，我第一次被人请吃西餐，也不会用，就静观其变，看对面的朋友怎么弄，就看一眼，会了。大家想一想，中国人用刀叉吃东西是不需要学的，但筷子好像外国人怎么都学不会。其实使用刀叉和筷子，代表着两种思维方式。

就是说，西方的硬笔、刀叉等工具，它容易学或者直观看一眼，你就可以掌握，它的使用方式不需要学习。但筷子是有一个入门的门槛，你必须要学的。虽然我们觉得筷子好像与生俱来就会，这是因为我们在这样的一个情境里，不知不觉就会了。

回到毛笔和硬笔的区别。硬笔你拿起来就可以写。但毛笔不是的，像使用筷子一样，它需要有一个入门的门槛，使用它的方法是有一个很巧妙的东西在。通过学才能够获得的东西，这是一种高级的哲学思维，另外一种直观就可以会，叫做自然思维。

哲学思维包含的是一个“学”。所以《论语》第一篇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孔子特别强调学，学什么呢？学“道”。就是怎么样找到一种途径，能方便地使用筷子，就是用筷子之道。所以我们工具的独一无二性，决定了我们思维的高级，这个“以学为主”的哲学思维，算不算独一无二？

形上形下的本一不二所带来的象思维

第三叫形上、形下的统一性。“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如果是讲艺术，比如西方艺术，他们在发展过程中，其实有一个朝向：努力使艺术的创作摆脱实用、脱离生活世界，走向一个比较纯粹的艺术门类，追求为艺术而艺术。

但是就中国文化的角度讲，我们前面讲了一个概念：“道”。道是什么呢？通俗的解释就是终极真理。整个人类在发展过程中，大家都在努力，有的民族觉醒比较早，它就有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思维、自己独特的文化形态，比如古希腊、古印度、两河流域的哲人，在他们看来，终极真理和世界万物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制造的关系。所以他们强调制造的技艺，其他的人接受的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这种方式被称之为叫“现代科技”的思维方式，其实就是“对象化”的思维方式。但在中国不是，中国人的“道”和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生成的关系。“道”生万物，然后又以基因的方式遗留在万物里面，这样的结果是，“道”既是很高远的、又是能沉入到日常生活的，既是生成我们的外在的东西，同时又是内化在我们里边的。所以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道又能合在一起，通过器也能够显示道，说白了就是中国人觉得一个艺术门类，一个再高级的思想、理念、艺术，既要高于生活，超越于生活层面，同时又要能够不离我们的生活层面。

比如我们喝茶，首先是建立在生津止渴的基础之上，然后闻到了香味，了解了一整套茶的知识，从里面体会到一些做人的道理。所以会发现中国的文化就是这样，即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又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的那个茶，两者之间并行不悖，同一个茶既可以沉入到我们的生活，进入我们的身体，又能够高于我们的生活，有一个更高的引领，有一种精神的启迪。

回到书法，比如《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这几件作品是中国书法艺术里面殿堂级的作品，天下第一行书、第二行书、第三行书，最厉害的作品。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些作品的特点是什么？90%以上都是日常生活的草稿、便条、书信、手札。

所以说，书法艺术的特点，既是连接日常生活，又能够走向高远的精神世界，既能够保存日常的实用，同时它又能够成为一个精神的追求，好像在世界的艺术里边，作为这样的一门艺术也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合二为一，也是中国书法的一大特点，是不能够把它完全向西方的纯艺术靠拢，把书法作为书法的一些比较内在的东西给丢掉了。

以笔法为中心所带来的就物思维

最后一个叫重在过程，重在书写方式。

我们重的这个书写方式，牵涉到中国人内在的独特性，比如我们对待工具的态度，和西方不同的在于，西方人认为它是一个工具，中国人认为这是我的同事，我对同事是要尊重的，是要发挥同事他自身的能力和潜力的。

于是这就牵涉到了毛笔的性能，我在尊重这个工具的同时，还要发挥这个工具本身的性能。毛笔既然是锥状的，笔画很多都是锥状体的线条。因为毛笔是有一个内在的结构，所以我们在写的时候，这根线条里面一定要能够把毛笔的结构体现出来。比如大家都知道徐铉写小篆，“映日视之，中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中间的这根墨线就是笔芯写出来的，我们称之为“骨”，旁边副毫写出来的比较柔和，正好包在一缕浓墨的外面，我们称这个叫“肉”。苏东坡说，好的书法叫神气骨血肉，五者缺一不为书也”。请大家想一想，这个时候，是不是在毛笔的性能发挥出来的情况下，书法有了自己独特的审美方式，它不是一根线条的问题，它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一个丰满的生命体。

如果把它往深里面去追究一下，怎么样才能够把毛笔的性能发挥出来？怎么样才能把我的手的生理结构、生理功能发挥出来？于是在背后它就潜藏了一个中国人“依道而行”的这样一种理念。什么是依道而行？我前面讲过了，“道”生万物以后，道内化在万物之中，它是不离我们的。道不远人，它内化在我们里面，形成了既是它又是我们的那个东西：“理”。顺从这个“理”去做，这个事就能做得非常好；同样这个“理”在我们身体里面，是力量的“力”。力的本意，如果是篆书，能看到是一个人的形状，讲的是人的内在的“经脉之形”，如果你能够把经脉都打通，差不多是不会生病的；还有人际之间的“礼”，按照礼仪来，你和所有人打交道都会处得很好，这是中国古人的生活世界。

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想和物打交道很顺，你能够把它的性能发挥出来，其实是要了解这个事物里面“道”所赋予它的内在的理。写字牵涉到毛笔，所以有一个笔力或者理路。如果你了解了毛笔尖圆齐健的性能，又还能把它理顺，与你的右手共同完成书写，那么这样写出来的线条轻松自如，又饱含力度。

你们看，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建立在一个、不管是前面说汉字的独特性，工具的独特性，形上形下的合二为一，到最后的重在方式的合理性，其实它们背后，潜藏的是我们这个族群，对“道”这个终极真理的追求和践行。

你能够掌握这个，哪怕你不写字，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会有自信的。这个自信叫文化自信。

□讲解 于种华 整理 彭闽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