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宇
18岁那年,几经努力的我,也未能高中。除了羞愧还是羞愧,我沮丧地回到故乡。正好赶上土地改革,我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一块属于自己耕种的责任田,这是对我失落的心藉以莫大的安慰。
面对名落孙山的我,父亲是冷静的,他知道这个“农门”,不是谁想跳就能跳出去的。父亲淡淡地说:“二娃子,迷信一点,我们祖上就没有葬那个坟。你把书读到这儿,以后我就是你种田的老师,修理地球(在我们大巴山里,把种田叫做修理地球)我徐老五在行呐。”望着父亲焦虑的眼神和憔悴的目光,我的肉体和灵魂倏然战栗起来,这种感受只有我能真正地读懂。
我修理地球的第一课就是与父亲去地里收包谷。烈日当头的暑天,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我背着一个背筐,与父亲一起钻进包谷地里,“啪”地一声脆响,壮实饱满的包谷从茎秆上掰下来,伤情别离,撕心裂肺,拔响收获包谷的旋律。我在茂密的包谷地里,内心充满新奇和恐惧,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能靠自己的双手劳动了,以后就是顶天立地种田人。恐惧的是这连片的包谷何时收完,腾出的地又要去种别的作物,无休止的劳作,不知何时才是头呢?锋利如锯的包谷叶,狠心地在我的手臂划上一道又一道伤痕,如蜘蛛编织的网,层层叠叠地刻在我的手臂上,父亲一声叹息,抚摸着我的伤口心痛地说:“二娃子,掰包谷,得穿件长袖子衣服,以后千万不要把嫩肉皮子露出来。”父亲的慈爱,温暖着我的心房。我真心感谢父亲对我的疼爱,我慢慢地接受着自己眼前的每一个残酷的现实。
包谷易种,成熟期早,耐旱高产。家家户户多半土地种着包谷,这是大地母亲对种田人的恩赐。节气夏至一到,包谷戴上红色或白色的帽子,在青翠欲滴的叶片中鲜艳夺目。看着包谷一天比一天强悍壮实,父亲迫不及待地站在包谷地边,就像威严的将军检阅自己的士兵一样,满怀喜悦的心情,期待着丰收的那一刻到来。
我特别喜欢包谷茎秆开的天花,像婀娜多姿的天女,微风扬起米黄色的花粉,纷纷扬扬地撒在包谷柔软的胡须上,大自然的杰作鬼斧神工,令人无比惊叹。我学着父亲,昂首挺胸地站在包谷地边,检阅着自己种出来的包谷,在同一块地里长出的包谷,有的大有的小,面对眼前出现不一样的命运,我心里突然闪现出一些感悟来:
黄包谷,为什么大
因为它是爸
黄包谷,为什么小
因它是爸的娃
同住一块地呀
同长一个根哟
不嫌高与低
不嫌大和小
这才是一个幸福的家……
父亲在一旁听见了,说我吃包谷,开黄腔(这是大巴山里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嘲讽对方言不巴题)。我嘿嘿对父亲一阵傻笑,我习惯用这种方式与父亲亲近和交流。土地是神奇的,种子也是神奇的。土地里只要有一颗种子,种子就会发芽,开花和结果。我在故乡的土地上,吃包谷长大,壮实如牛,一边用犁铧耕作,一边用笔写作,感谢故乡大巴山给我的灵性,圆我更多的梦想。今生虽未高中,心却早已不存什么遗憾了。
包谷是种田人的主要粮食,也是兑换其它物品的“黄金”。缺钱花了,卖包谷。缺衣服穿了,卖包谷……种田人只要是缺了什么,就会用包谷去换取。到了改革年代,包谷不再是种田人的主食,加工成其它饲料,喂养畜禽鱼类,给故乡带来不少的经济效益。
2006年1月1日起,春风浩荡,国泰民安。国家免征了农业税,后来又给种田的庄稼人产粮补贴金,到今天城乡一体化的不断深入,种田人真正地有了获得感,过上了看得见摸得着,不亚于城里人的美好而又幸福的生活。城乡之间缩短了差距,再也听不见“吃包谷,开黄腔”的嘲讽和揶揄。村里有一个年轻的后生,集乡村旅游和农家美食,在家门口打造出一个品牌——包谷娃。在这里能见到原生态的包谷酒、包谷糊、包谷馍、包谷饼、烧包谷、煮包谷……他大胆地对外界喊出桑梓的名字,给故乡一个美丽的命名,谱写出一曲乡愁绵绵的情歌来。
年近八旬的父母亲,还在屋前屋后的土地里种上数株包谷,尽情地享受着包谷成熟时带给他俩的喜悦。父亲在电话里大声喊着我:“是二娃子不?包谷熟了,你们赶快回来尝鲜。”我知道父母亲内心的那份念想,在父母亲的心里,包谷就是他俩血浓于水的儿女和子孙。儿女在父母眼里始终是没有长大的娃,没有长大的娃说出话就是开黄腔。嘿嘿,不管怎么说,我是父母心中有资格吃包谷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