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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鬼”之死

更新:2019-05-09 11:42:15       来源: 达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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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编辑:庞岚月

□刘秀品

“鸦片鬼”是谁?是我的生父二伯刘美梁,他老人家刚解放就死了,没有活到减租减息,更没活到搞土改分田地,死得太不是时候。

二伯抽鸦片,这在我们李家湾不是秘密。当时抽鸦片的人,李家湾也远不止二伯一个。

解放前,四川鸦片盛行,不少的好田好地不是用来种粮食,是用来种鸦片,交税用鸦片,交租用鸦片,鸦片的流通功能仅次于银元,连国民党的川军都有“两杆枪”之称:一杆“汉阳造”,一杆烟枪。烟馆遍布城乡,沙坝那样一个尿泡大的乡场上就有好几个鸦片馆子,连离我们家不到三里远的肖家榨房,也开着一个简易的“烟馆”,赶场上街的农民走累了,鸦片瘾一来,将几个铜版往鸦片床上一摔,吼声:“给我上一炮!”老板当即递上烟枪,用竹签挑一点烟膏塞进烟锅里,吸食者呼的一口将烟雾吸进胸腔里,将气久久地憋着,等到再憋下去肺叶子就要炸了,才将那口气慢慢排出。二伯不知道是哪一年染上鸦片瘾的?记得从我开始记事起,他就不止一次到“肖家榨房”去抽鸦片。有几次我还像条尾巴一样跟着去看热闹。只见他躬腰躺在抽鸦片的木板床上,眯缝着眼睛,也是那么憋足一口气,然后才慢慢地呼出。我站在他抽鸦片的那床前,闻着一屋子的鸦片味,似乎还有种淡淡的芳香。

“满崽(生母二伯娘一直叫我“满崽”,直叫到她去世),你可别到那种地方去,到那种地方去的都不是好人!”听说我跟着二伯到鸦片馆子里去耍,二伯娘唬着脸对我说。听二伯娘这样讲,我就再也没跟着二伯到“肖家榨房”去了。

也正因为二伯是个“鸦片鬼”,从我稍稍记事起,为抽鸦片的事,二伯娘就经常与二伯打嘴仗。

“你就知道抽!家里有米没米你不管,有盐没盐你不管。有几个壳儿就送到鸦片馆,你还要不要这个家?”这是二伯娘对二伯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你饿死了吗?”一般情况下,二伯不回话,要回就回这样一句。

“我没饿死,可我们吃的是啥子?穿的是啥子?”二伯娘理直气壮,指着身上疤上叠疤的衣服责问二伯。

“哼!”二伯鼻子哼一声。

“我们吃没吃好的,穿没穿好的,这不说,反正都摞(当滚或混讲)过来了,可几个娃儿呢?他们哪一个读过书?你没有出息,害得娃儿也跟你一样,都没有出息!”说到孩子读书,二伯娘又气又怄,禁不住大哭起来。

“你个瘟婆娘!”听二伯娘说到娃儿读书,泪珠子甩多远,二伯可能心里有愧,再也坐不住,骂一句,站起身,走出门去,来个耳不听心不烦。

子不教,父之过,二伯的“过”不小啊。人不读书身不贵,一身蛮力是改变不了人生命运的。我上面的五个同胞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的脑袋瓜都够用,但都没读什么书,是全文盲或半文盲,他们这一生,早就名符其实地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了。

即使是旧社会,开烟馆与开妓院一样,钱赚得多,可名声很臭,被老百姓骂为那是在做“断子绝孙的生意”。听到解放军快要打过来的消息,沙坝场的鸦片馆子早就关了门,据说二伯烟瘾大发时,晚上就曾溜到“肖家榨房”,恳求老板“来一口”,老板一边把他往门外推,一边说“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生意啊。”生怕沾经营过鸦片的包。

二伯得的是伤寒,二哥打着火把到杨家院子去请当医生的幺姑爷,幺姑爷连夜出诊,二哥天未亮就拿着幺姑爷开的药方到街上的吴家药铺抓药,但二伯的病总不见好。

有一天天刚黑,面坊突然传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是面坊放鞭炮?”娘娘说。

“噫!莫不是刘美梁死了?”爹爹猜测。我们那一带有一个习惯,人落气后要放一串鞭炮,为死者送行。从有重病的人家传出鞭炮声,往往说明那家的病人已经死了。

“三叔!三叔!你快把老幺带过来,二伯已经不行了!”爹爹和娘娘正在说着这事,仲哥刘修廉已站在面坊的那个小山梁上大声喊叫起来。

我们那一带还有一个规矩,就是老人去世的时候,所有子女都得围在床前,为老人送终。我虽然已经过继给了刘美丙,但我毕竟是刘美梁的后人,是应该去为他送终的。

听到呼叫,爹爹马上叫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驮着我,与娘娘一道往面坊赶。

当赶到面坊时,只见在家的哥哥和姐姐全都围着二伯平时睡觉的木床,他们都在哭,而二伯娘哭的声音最大。

“让一下,老幺来了,让他看看二伯。”不知是二哥还是四哥见爹爹把我驮进了门,吆喝了一声。

我被推到了那张床前。我看到二伯已换了一件干净的青布长衫,静静地躺在床上,脸颊瘦削,黑灰黑灰的,眼窝沉陷,眼睛闭着,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一撮灰白色的山羊胡子留在下巴上,特别显眼。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有一点害怕。

“回去!我要回去!”只看了一眼,我就抓着娘娘的手,叫喊起来。

“腊八要回去!”娘娘对爹爹说。

“把你们送回去我再来。”听娘娘说我要回去,爹爹又双手捏住我的腋窝,把我举过头顶,让我再骑着他的脖子,把我送回了牛栏湾。

二伯死了,我们兄弟姐妹一人发了一条孝帕。孝帕是一段白布,包在头上,披在背上,表示披麻带孝的意思。刘美梁的子女多,披麻带孝的人就多,那几天,包着孝帕的人在面坊出出进进,也算一道风景。因为我的个子太矮,孝帕太长,其他人的孝帕拖在屁股上,我的孝帕在头上缠了两圈还从屁股拖到地上。

二伯就埋在面坊后面的“椅背”上,他的死我别的没有印象,只记住一个情节,就是他出门的那天早上,大姑对我说:“老幺,跟着你的二伯娘。”我不明白大姑为什么要给我交待这样一个任务?她是怕二伯娘因为失去了二伯想不通做出自杀之类的蠢事?

“要得。要得。”我接受了大姑交待的任务,但我没把这个任务当作一回事。我只知道鼓一直在敲,锣一直在打,唢呐一直在吹,鞭炮一直在放,热闹啊,比过年都热闹,太好耍了。

二伯娘那眼泪似乎一直都没有干过。丈夫抽鸦片,确实不争气,但毕竟一起生活了三十好几年,生育了一大群儿女,以后的这个家要全靠她来维持了,她不可能不伤心,不悲痛。但再悲痛再伤心,她也不会蠢得拿自己的性命去陪二伯啊。二伯过世了,这个大家还在。女人自有了儿女后,她的命就不但是属于丈夫的,更是属于儿女的。

二伯生于1893年,死那年57岁,应该属于人生的壮年。他的过早离世,肯定与抽鸦片有关。因长期吸食鸦片,造成依赖性,一旦没鸦片抽则不安、流泪、流汗、发抖、寒战、抽筋,长时间的烟毒折磨,导致厌食、乏力、消瘦、精力不集中,经常病病殃殃,听几个哥哥讲,从他们记事起,二伯就身体单薄,不能干重体力活,这个家不是靠“鸦片鬼”二伯维持,而是靠二伯娘维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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