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我想和你谈谈死亡

更新：2019-05-08 10:14:10 　　　　　　来源： 达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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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编辑：庞岚月

□杨森林

我坐化在春风里，肉体像晶莹的水一样流向大地，花草和虫蚁酣畅淋漓地饮用这生命的原液，然后快乐地歌舞。今天是我的生日，谷雨的甘露如约而至。在这个倒春寒的夜晚，在风雨的交响曲中，我开始了对“生命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臆想。

我不畏惧死亡，一方面是我在教义中具有了对生死的深刻认知，另一方面是我其实是一个早就该死的家伙。我甚至规划好了58岁以后仙游的方式。我不会留下任何遗嘱，因为我是一个调皮的家伙，游舞人间的话语总是充满了对生死的讥讽。

六岁前，我的灵魂不想安住于肉体，它以疾病的方式对身体提出抗议。母亲说，“那时候，你天天生病，小孩子也说不出来，只是难受得哭，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有陪着你哭。”还好，六岁的时候，得遇张庆农医师与张柏川老师，一个救活了我然后很快去世了，一个延续了我的慧命，让我对生死多了一些参悟。

十七岁的时候，我救起一个落水儿童，但自己差点命归黄泉。我在懵懂之中接受了第一次死亡课程，那一年，我发表了《做累了男人》，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阶段，我比别人多了一些生命的思考。同年，我开始创作中篇小说《阿弥陀佛》，那时，我像一个怪物一样，在别人恋爱的季节，却对古佛青灯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二十岁的时候，我发表了《悼念亡兄》，这首千字长诗，我将自己当成那个死亡的兄长一样，以薪火焚烧那枯干的肉体，我将火光选在夜晚点燃，因为在我的意向里面有但丁《神曲》的浓厚黑灰底色。

尽管孔子的“家国天下”曾经让我年轻而新鲜的血液燃烧过，但我却对孔子没有过多的青睐和留恋，我一直认为他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鼻祖，他说，未知生，焉知死？在他看来，活人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活着的时候应该怎样做人还没有弄懂，哪有时间去研究死人的事情和该为死人做些什么？“生”成了他不愿正视死亡的借口，他不知道，了解死，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生。

很快，我在庄子那里找到了生命的汪洋姿势与坦荡平静。我不会在意他的鲲鹏之志，也不沉溺于庄周梦蝶的闲适，我喜欢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明智，更喜欢他对生命潇洒随性的态度。

庄子妻子死了，他为了安慰儿女鼓盆而歌。歌曰：“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如果看到这段，一般会认为庄子不近人情，但直到庄子自己要与造化者相游时，他的态度就能佐证“鼓盆而歌”的潇洒是真实不虚的。庄子临终之际，弟子对泣之。庄子说:“我今死，则谁先？更百年生，则谁后？先不得免，何贪于须臾？”弟子们想厚葬老师，庄子倒觉得难过了，他认为弟子们在这最好的时机却没有借机勘破生死关。他大气地说道：“我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陪葬的）美玉，以星辰为珍珠，天地用万物来为我送行，我的葬物还不齐备吗？”弟子们含泪说：“我们怕乌鸦和老鹰吃您的遗体。”庄子劝谕道：“即使保证了天上乌鸦和老鹰不吃，却也避免不了地上的蝼蚁来吃啊，你们夺了前者的食物给后者享用，不是太偏颇了吗？”

庄子悠然而去，我不能想象他的弟子怎么处理他的遗体，我只知道他超越了死亡，不被死亡所威胁，不被生活所缠绕，不被世俗所束缚，不被生命所定义，他的生命是和精神一样自由而愉快的。

世间有两种对待死亡的态度：一种是把死亡当做避之不及的事情，非常的恐惧，不敢面对甚至不愿提及；还有一种就是愚昧无知地轻视死亡，认为死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活着就该挥霍，死后就一了百了。我更欣赏村上春树的观点，他在《挪威的森林》里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

我们的生命一样会经历出生、少年、中年、老年和死亡，但你拿着小时候的照片回忆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指出那个照片中的人就是自己。事实上，前一天甚至前一秒的你，无论是生理结构还是思维情绪都发生了些许改变，但丝毫不会影响我们认为那就是“我”。

其实，我们的生命之灯一直都没有熄灭过，只是在不停地转化成不同的形态。生命因为死亡而具有了庄严的意义，死亡，是一个生命的伟大前置预设。生命因为不确定性而具有神秘性，生命因为不能永恒才会更加珍贵。我认为，对“生”保持觉知，是让生命更有质感的事情。

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用理性的推理详细的讨论了死的概念，并以“向死而生”的结论，对人如何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给出了一个终极答案。他认为，死和亡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概念。死，可以指一个过程，就好比人从一出生就在走向死的边缘，我们过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是走向死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人的存在就是向死的过程。而亡，指的是亡故，是一个人生理意义上真正的消亡，是一个人走向死的过程的结束。

这个论述固然高级，但与庄子比较起来还显得有一些不足。《庄子·齐物论》的观点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众生万物，一产生出来，也就开始了“生住异灭”的死亡过程；一旦经历死亡这个重要节点，尘归尘土归土，开始融入新的世界，并在因缘成熟的前提下，产生新的众生万物。所以，《入殓师》里说，死亡，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

理论上很容易理解生死与它们的各种存在关系，但真实的死亡还是会刺痛我敏感的心。这些年送别了关乎亲情、友情的各种生命。在这些离世的好友中，包括半生艰辛通过销售万里号收回千万资金的周福源大哥，那个热爱运动、好学上进、刚刚准备结婚的青年企业家雍波，以及勤奋、善良、身价过亿的马丽萍女士。

但对我最直观影响的是我的几个同龄人。我曾经讲过一个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海儿”，3岁的时候，他被发现是一个脑瘫儿，在18岁那年，他的身体在一个池塘里被找到。同庚不同命，但在我看来，他就是我生命的影子，我就是侥幸存在的“海儿”。

高中时和我一起办文学社的伙伴，朝夕相处三年，但我在刚上大学的时候，听说他因为没有考上大学，神思恍惚，被火车撞死了。大一的时候，我的同学苏禧纵身一跳，我亲自见到她苍白的面孔慢慢被口鼻流出的血染红，直到呼吸终止。又过了几年，一个十分勤奋的大学同学韦祥过劳死。他的去世我没有见到，但高中同学王猛，一个热爱体育的健壮男士，我们全体同学却参与了对他生命的救助，但是我们还是无力回天，他依然被肾病夺去了生命。

最为痛惜的是我们高中同学会的会长万晓林，去年7月，他只留下了47岁的年轮，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万晓林同志生前曾任华西集团副总经理，取得了全国劳动模范、中国建筑大师、西部优秀企业家等殊荣。可是这个大爱无疆的人，带着遗憾，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故土，离开了年事已高的父母，离开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离开了黄口垂髻的幼子，也离开了我们这些故交老友。

万晓林同学是我心目中的好人，勤奋上进，乐于助人，但是黄泉路上除了没有老少以外，还不管贫富善恶。我记得当我得知他死讯的时候，我是嚎啕大哭的，这对一个年近半百的人来说，似乎显得幼稚滑稽，但我真的就悲从中来，除了对他的痛惜外，我竟然有一丝苍凉，我明白人生有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都将死去。

是啊，财富、权势、青春都挡不住黑白无常的脚步，连秦始皇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也只能在50岁终结了万岁的梦幻。

在我看来，一个人一生中会死三次，第一次是脑死亡，意味着身体的死亡，第二次是葬礼，意味着身份的死亡，第三次是遗忘，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想起你了，那就是灵体的死亡。这次清明节，我回老家，心心念念的就是万晓林，车过土溪，竟然再次伤感起来，我想，此时的晓林并没有彻底的离去，他还活在很多人的记忆与思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