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清晨,气温骤降,下着连绵清冷的雨,风也来得紧凑密集,如刀刃般凉凉地从半敞的窗户,切割着裸露的肌肤。
“今天立冬了!降温了!穿厚一点!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不知道天冷了多加件衣服。”外婆一大早起床做好早餐,见我紧缩头颈,唠叨着我。我感激地望着这位从我出生到如今,弯腰驼背、银丝如霜依旧唠叨不停的老人。起身回到卧室,打开衣柜,看着这一整面墙朱红色镂空雕花檀木衣柜,大脑的记忆“磁盘”回到故乡——川东北老屋。
我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祖辈世代都是在足下三分地求索的农民。在那个清苦年月里,父母起早贪黑在山野刨食,也难以让一家人果腹。父母用积攒了几年的布票,扯几尺土棉布料,让外婆缝制对襟棉衣。大人穿了,小孩子穿,补丁累累了也舍不得扔。平时堆放衣服,就在木床里面搁置一块木板,存放一家的衣服和棉被,衣柜是我梦里求而不得的奢侈品。
只有女儿出嫁时才能够上山砍树,置办嫁妆,请木匠打衣柜,刷上红漆,这是我们山里人最向往的一件事。小时候我看见外公给小姨做衣柜时,小姨就叫来邻居姐妹观赏,炫耀幸福。我特别渴望,天真地跑去央求外公,“我也要出嫁!”惹来一大屋子的人笑话。
小姨逮着我冲天炮似的独辫子问:“你为什么要出嫁呀?还没长大的黄毛丫头,羞不羞?!”然后用手捏捏我的鼻子,大笑起来。“我也要出嫁!我也要衣柜!外公,我要衣柜,凭什么小姨有我没有?”我撇着嘴似乎觉得外公好偏心。
外婆见我快要哭了,一把搂着我说:“傻孙女,你还没有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和你外公就找村里最好的李木匠,给你打一个梨花木衣柜,还打上铜扣,比你小姨的还要大。”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院旁水井边的那棵梨树变成一个天使对我说,“快快长大啊!长大出嫁了,我就可以给你做衣柜咯!”我格格地笑醒了。
第二天,外婆颠着她的小脚,来回走了两个小时山路,去山脚下食品站搞副食批发的远房表姑家,说了些好话给我拿回来两个纸箱,是装双猫牌洗衣粉的纸箱——这是我和妹妹的第一个“衣柜”,我当宝贝一样,把喜欢的衣服和需要珍藏的毛线、头绳、小人书等藏在里面。上小学之后,每次放学、割完猪草、放牛打柴回家,我都会去翻找我的纸衣柜。
后来读初中,我们班有个要好的姐妹,她家在镇上,父母都是镇上供销社干部。她邀我和同学到她家去玩,我看见了她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和一个双开门的木质立式衣柜,极为羡慕。当我跑回家时,外公因为栽秧不小心脚被田里的玻璃划伤,仍旧绑着布条在山塆水田里栽秧,双脚打小残疾的外婆在山梁上割牛草。我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但木质衣柜和漂亮衣服依旧诱惑着我,使我夜不能寐。
第三天镇上赶集,我特别兴奋,一大早起床,只为看镇上诸多漂亮衣服和家具店里刷着白漆的衣柜。我打早起床,邀同学上街。在电影院旁的一处摊位上,一个四十多岁微胖的大姐,熟练地弯腰撅臀,从身旁五彩条纹的编织口袋里抱出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衣服——这是从市里批发来的,比镇上供销社的还要便宜漂亮。不一会儿,摊位就聚集了一大堆乡邻。
我特别想要那些衣服,但是我们学生口袋里面都没有钱。同学说,“这么多人,我们一人去偷一件回家,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我犹豫良久,那花花绿绿的涤纶衫,就像道道五彩霓虹深深地诱惑着我。我俩挤进人群,假装试穿衣服,一件红黄相间的涤纶衫被我卷成卷,塞进外衣,和同学风火轮一般跑回了家。
下午,外婆意外发现了这件衣服,我只好如实招供。外婆抹着眼泪数落我:“你个背时的女娃子,咋干出这样子缺德的事?你祖祖辈辈再穷都没干偷鸡摸狗的事,你咋这样子缺德哦?!莫把祖先的脸打花了。”
外婆和我同学的奶奶带着我俩,找到那个摊位还衣服。卖衣服的精明女人虽然不高兴,但是毕竟也没过多地为难,说,“既然孩子喜欢,就便宜点,成本价卖给你们,15元一件。”外婆自知理亏,解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纽扣,从最里层的贴身衣服荷包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解开这块用一根麻绳缠绕了无数圈的手帕,拿出一张十元面值和五张红色一元面值的纸币,交给卖衣服的女人。
回家的路上,临近天黑,下起了雨,我和同学羞愧地低着头走在后面。山里的风,和着脚下双星牌帆布胶鞋踩着湿润泥沙的声响,如同寺庙里的木鱼,“咚咚咚”击打着我的良心。外婆跛着残疾的小脚,踩着被秋风枯败、秋雨腐烂的树叶,重重地摔倒,孱弱的身躯像跌落的松果滚落了几圈,幸亏路旁的松树根挡着她。同学的奶奶赶紧扶起她,我和同学一路无语,不敢抬头看前面两位老人,深怕一不小心,碰触她们的伤感。
外公天黑忙完农活归家,责问外婆。外婆害怕脾气暴躁的外公体罚我,说带孩子去买件漂亮衣服。外公说又不是大过年的,马上要交提留款了,但也不再说什么。自此事后,我和同学再也没有主动央求家里买过一件衣服,我们也不再去羡慕镇上同学家里满柜的衣服。外婆的那番话,“再穷也要好好读书,凭自己的本事买衣服,走出大山”,成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奋斗誓言。
□刘小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