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法
朝阳观偏厦房的一边有块空地。不过带点斜坡,全是石头的坡。
整个朝阳观这块虎腰,挖下去,不足一尺,下面全是石头。父亲说。
“朝阳观是整个作坊村最稳当的地基。”
“我能跟石头说上话。”
父亲多次这么说。
他从不开玩笑,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父亲是石匠。就如大舅用木头三锤两锤给我做了个箱子一样,大舅是木匠。石匠用石头思考,木匠用木头说话。
有好多次,夏天夜晚,电闪雷鸣下大雨,连续几个晚上都是。作坊村的天空被捅穿了好几个窟窿,雨浸泡着一切。露出一点晴空时,月亮肿胀得像一张被水化掉的白纸。地上的苞谷秆泡折了,倒披着叶子抱着地哭,像村口那个叫花子。父亲种的烟叶趴在了地上,身为烟叶,它的一生一股烟也没冒出,全咽回了地下的土坷垃中。动物植物尸骨一伸脚便是,湿漉漉地发着胀。吸一鼻子,空气里有一百零一颗水珠子。每一回都多了这么一颗。我知道要出事了。
这天夜晚,宋家崖崖后、庙垭河上崩崖了。
“咣咚咚咚当当……”泥石裹挟着树窠子,从万丈高的宋家崖崖后冲下庙垭河,冲散了我们的梦。这样的夜晚,连我们小孩子都睡不安稳。梦做得一截一截的,像一股股的风,又像叮当碰响的几片白杨树叶子。梦拧一拧,也全是粘稠的水,像风雨里忘收的一件衣服。
我们几个小孩坐起。手抓住被角,看着黑夜,愣愣地,像每年春季母亲照护的母鸡翅膀下受惊的小鸡。
“怎么了?”
“怎么了?”
说话间,闪电从亮瓦里掉进来,像刀子一样,我们把锋利喝进嘴里。一阵急雨被一阵风卷起,发出吹牛角一样的呜呜声,砸在屋顶瓦片上。那股子狠劲,像老农用条子抽不听话的牛。
父亲说不怕不怕。
“全村子的崖都崩了,我们朝阳观也不会崩。”
“全村房子的地基都泡塌了,我们朝阳观的也不会塌。”
我们睡下,咬着被角问父亲为什么。
“我们这三间房就建在石头上。”
“朝阳观是整个作坊村最稳当的地基。”
“我能跟石头说上话,这个我清楚。”
是的,那时,我们最相信父亲的话。
后来,作坊村经历了最长的连续阴雨天。那场雨像个赌气的人一口气吃完了一大钵肉——总共下了二十一天外加两个时辰。作坊村的旱田都泡成水田,水田都泡成汤面疙瘩。太阳总算出来晃了一晃,又拧出了两个时辰的阴雨。
那二十一天的夜晚里,我们睡在朝阳观的虎腰上,枕头支得高高稳稳,一个个梦做得像石头一样结实坚硬。
直到现在,我每晚的梦依旧有棱有角,不会软塌塌的。身子骨硬得像副石磨,从没住院,打针。要是没住上这三间建在石头上的房,要是父亲不能跟石头说上话,我的一个个梦早陷进泥巴,全泡成了没形状的稀泥。
梦醒,我的臂弯里枕着我在朝阳观凝望的女孩儿。我说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