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陪我妈回了一趟老家。我妈说,她要回老家再去看看当年种的那些土地。
我妈而今晚上总爱做梦,在她的大多数梦里,她总是赤脚走在老家的土地里,躬腰耕种或是收割。有个半夜从梦中醒来,她一把推醒在睡梦中的爸,喊出了声:“老头子,去把那吊在藤上的南瓜摘了!”我爸迷迷糊糊伸出手,抓住我妈的头发一扯,我妈痛得哎哟一声。
那天,我妈走在老家她种过的那些田地里,满目的狗尾草在风中朝她摇头晃脑致意。我妈顺手扯起一根草在嘴里嚼出了草汁,她半闭上眼睛说,这草,不是当年的了。我妈还说,土和人一样,也是有命的。啥是土的命呢?我妈又说,一块土跟了种地的人,就是土的命,好比村里王嫂嫁给刘天贵,王嫂的命,就与天贵的命捆在一起了。
我妈的大半辈子,就是在种地,所以她时常说,自己的命,就是土命。
一个人,来自于尘世中的偶然,其实终究是和土地的交情。大地上的食物、水,把人养活,最后,又把一个人送进了土里,这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循环。
看台湾摄影师阮义忠的摄影集《人与土地》,会涌起最浓的乡愁。灰蒙蒙的照片里,流动着乳白色的雾,照片里大多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淳朴乡村的人间烟火,是乡人们和土地的缠绵厮守。田园、山川、农舍,在老式相机的镜头里,散落在寥落视野中,一种很大的孤独,也会沉沉地落在土地上。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一群农人在收割庄稼,田坎边整齐地坐着一群小孩,眼睛望着他们的父母亲人,在庄稼地里匍匐着的身影。等这些孩子长大了,父辈们就会把土地作为遗产郑重地托付给他们,他们有的要离开故乡,去城市里闯荡生活,但土地,在他们幼小的生命里,已打上了烙印。
一个人的乡愁,其实也是基于对土地的感情。那年,我是一个乡村孩童,端着一个缺口的土碗,和大人们一起,有时就坐在田边地角扒拉着饭。而今每当我在城里奋力眺望那片土地时,双腿微颤,感觉是在那土里触满了根须。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早年去了上海,有一年腊月,他接连给我打电话催促,让我给他邮寄东西到上海。他要邮寄的,是老家的一大包黄土。我特地回了老家,在山梁上挖土,碰见一个乡人问,干啥啊?我回答,邮寄到上海。乡人跑上来,陪我装土,直夸这个人有良心、厚道,还没把老家搞丢。后来,亲戚家就用这土,在阳台上做了盆景养花,他说,一看到这盆景,就想起老家了,深夜里咳嗽,跑到盆景上一嗅,喉咙竟不咳了,感觉全身也通泰了。
从我故乡的高坡上俯瞰,是层层梯田,在春日阳光照耀下,波光如镜。秋日里,层林尽染,成熟的稻子,如铺上一层金黄地毯,风中,有粮食的味道扑来。一个人把故乡的土地,想象成是一幅浓郁的油画,一幅烟雨朦胧的水墨画,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还是土地。
土地,是我故乡那些农人一生的求索和信仰。农人们对土地的依赖与感情,有一些画面成为我一生的记忆:老奶奶有年对我回忆说,大饥荒那年,树皮都吃光了,还吃一种黏稠的土,甑子里蒸来吃,人吃了不消化,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有的还丧了命;有年,一个农人面对干旱龟裂的土地,跪在地里,朝老天磕头求雨,直到那人额头上起了青疙瘩;有年,一个农人扑在庄稼地里,号啕大哭,后来才知道,他外出那几年,土地被人家占了;还有一次,我看见几个庄稼人一起在土里打滚,用泥巴把身子都糊满了……
这些年,我看见一些村落荒凉了,消失了。去年的一天,我去一个近郊的村子里游荡,在轰隆隆逼近的挖掘机中,一头埋头吃草的老牛,突然蹦跳起来,与那头“铁牛”搏斗。
我用黑色眸子凝望过的那些农人,也在土地里如秋后草木枯萎了下去,渐渐贴近了土地,他们灰白的影子,最后融进了大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我们漫长又闪电般的一生,也如土地的命,躺在亘古的苍穹之下,与流星的眼睛遥遥相望,与大地的风宽广呼吸。
□李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