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母亲屋里亮着灯,一直亮着,从格子窗漏出的灯光太近,反而使脚下的河水更黑。河水激荡和冲撞柱头的响声,同样是黑色的。河心倒是有一小片亮光,那是别人家的灯光逃进了河里。
夜已深,没睡的不止刘河一人。
她以为母亲也没睡,其实母亲早睡了。往天,到半夜夏燕都睡不着,今天很奇怪,走进卧室,往床上一躺,就安详地进入了梦乡。她在梦里记起了今天回来的是她幺女,她在梦里跟幺女摆龙门阵,说她近来突然老了,老得轰的一声,紧跟着精神不济,眨个眼睛就忘事。忘事不怕,忘人可怕,分明是熟得稀烂的面孔,却叫不出人家的名字,甚至连面孔也记不住,对面走过,也不晓得打招呼,人家招呼你,你却接不上话头。这多得罪人!就是怕得罪人,除了去菜市场,平时她连门都不敢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并不悲伤,只是笑,她笑着对女儿说:“要是某一天,我把你跟你姐姐们都忘了,就该死得了。”此话一出,她确实悲伤了,她在梦里抹眼睛,把一只叮在眼袋上、因吃得过饱反应迟钝的蚊子,抹得粉身碎骨。
对此,刘河一无所知。她被河心的那束亮光吸引了。
与水面接触之前,光线只是苍茫的粉尘,一旦跟水拥抱,就亮如星子。那是两个秘密的拥抱。刘河盯住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光点,好长时间也不把眼睛移开,仿佛这么一直看下去,就真的会有个精灵古怪的秘密从水里蹦出来。那是关于河水的秘密,关于两岸山野的秘密,也是关于镇子的秘密;据说是她父亲的那个男人,居于秘密的中心。
但什么也没有。被亮光照住的河水,固体般纹丝不动。
夜风从柱头底下的黑暗里升起,吹着浅浅的哨音,穿过虚楼的板缝,钻进刘河的裙子。裙子被惊醒,扑地一声扇开,待知道是风,又想回来,但风越来越盛,回不来了。
这其实不是夜风,是晨风了。每年春秋二季,只要不起河雾,都会吹一阵晨风。
天光在远处,晨风把天光吹到镇上。
这样一来,刘河就真的一夜没睡。
她搓了搓眼睛,起身进屋,把前门打开。反正都回来了,她想,还是去街上看看吧,看那个人是不是真像那个美国作家写的,就躲在家附近的某间房子里。
与此同时,她的两个姐姐也在收拾,准备去江上寻找父亲。
姐妹俩头天就出发了。
出发之前,两人再次碰头,点点滴滴地回忆,确认父亲当年驾着那条破船,是朝河的下游划去的。可是所谓确认,或许只是一个缈远而固执的错误。
姐妹俩碰头,不用说,又是在刘清家里。刘溪住着别墅,房子又宽敞又豪华,但刘清通常不愿意去。她是老大,不能随便动步往老二家走,特别是有事情商量的时候;另一方面,只比刘溪大两岁的刘清,像是大了二十岁,甚至四十岁,觉得挣钱只能“凭本事”,她认为炒股也好,炒房也好,都算不上本事,不凭本事,别说挣套别墅,就是挣一座王宫,她也不羡慕。不羡慕的意思并非心平气和,而是鄙薄,只因是自家妹子,不好把鄙薄的话说出口罢了。她就在心里这么想,让自己安慰,也让自己生气。她曾经到过二妹家两次,一次是二妹从香港旅游回来,下机时崴了脚,又给她买了很多礼品,她去看望,顺便把礼品提回来,二次是外甥女要去澳洲上学,她去送行;每次去了都吵头痛。 (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