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叔

更新：2018-10-24 11:16:01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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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庞岚月

□李 微

故乡的山水，是一本典雅别致的线装书，任春风，把它一页一页打开。那一片片高高低低的黄土地是大自然恩赐的宣纸，一个中年男子驮着犁走向田野，他在黄土地上用汗水写下恢弘瑰丽的诗行。玉米、土豆、麦子、高粱，春种秋收，暮暮朝朝，岁岁年年。以土地为宗师的人，怀着虔诚和热爱，和老牛一起卖力耕地。

一

他是行吟的诗人。他以大地为纸，锄头为笔，汗水为墨，在故乡的土地上信手涂鸦。

他，黑红脸膛，中等身材，体形剽悍。他的半生都和土地打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岁月的犁铧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纹路。

他是我的二叔。

在故乡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哈宝”。同辈之间调侃“哈宝”，长辈骂晚辈也说“哈宝”。在不同的人嘴里，不同的语境中这个“哈宝”的意思也不相同。我的二叔就被很多人这样叫，说这句话的人大多是带着戏谑的笑。

二

二叔是个文盲，小学二年级还没毕业。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是他的脑瓜却是特别的精明。

小时候他特别顽皮，让他上学也根本坐不住，老是偷偷跑到山上玩儿。一开始逃学，后来干脆就待在家里不去学校了，老师家访，他躲进竹林，钻到床底下，爷爷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还是不去上学。看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爷爷就买来一头牛，二叔八岁就开始放牛。带着小草帽，拿着鞭子的小小放牛郎看着那些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孩子总是非常得意，不用一天到晚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一个人在山林里爬树、掏鸟窝多自在啊！

正如茨威格的那句名言所说：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在别人努力学习的时候他在虚度时日，少年时期的他在自由玩乐中度过，贪玩儿让他付出了代价，使得他以后的路就越走越窄，他一生都困在故乡和土地庄稼为伍。

后来村里人教育自家孩子要读书都拿二叔淘气逃学的事当作笑谈。二叔反倒满不在乎，还绘声绘色地讲自己逃学的事儿，笑呵呵好像还蛮光彩一样。

三

打我记事起，二叔就是我们村里的孩子王，在大人眼中有点儿不务正业。农闲时节他带着我们一帮孩子上山摘野果子、砍柴、掏鸟窝、捉蛇、捕野兔、逮螃蟹……每当他的小口哨一响，全村的小孩子都好像得到了指令，从四面八方跑来。他很威风，走到哪儿，后面都跟着一群娃娃蛋儿，在山坡上，在树林子里疯玩。

二叔胆子大，别人看到猛蛇吓得疯跑，他却笑眯眯地猛地伸手使劲掐住蛇的脖子，把一米多长的蛇像玩杂技一样缠在脖子上玩儿。还怂恿我们上去摸一摸蛇的尾巴说这样防止手心出汗，走路摔跤。

小时候我还吃过蛇肉。二叔逮住了一条大菜花蛇，他在小溪边把蛇给杀了，让一个小孩子从家里拿了个小铝锅。他指使我跑回家背着奶奶偷偷从盐罐子挖了几大勺子盐巴，用一个梧桐叶裹着揣在兜里带出来。我们用几块石头垒了个简易的小灶台，捡来一堆枯枝，划着火柴，蛇汤的香气就飘了出来，大家把鼻子伸得老长使劲儿深嗅。折断几根细竹枝当筷子，大家围着小锅，抢着吃蛇肉，别提多开心了！

二叔精于猎捕。那时候老家的生态很好，大山里的野兔、锦鸡很多。他就拿着几根细细的钢丝，在山林里，观察野兔留下的足迹，在动物活动的地方系个钢丝套，隔三岔五我们家都能喝到美味诱人的野兔汤。

二叔业余还做些木匠活儿。腊月里，粮食归仓，该忙的农活都忙得差不多了。他也绝不闲着，在家里一天到晚就用锯子锯木头，用刨子刨木头，做一些简单的桌椅板凳。他不停歇地在堂屋里忙着刨啊锯啊，衣服上眉毛上都是木屑，整个屋子都是木头的清香。我对他的木工不感兴趣，却很喜欢他用手推刨推出来的刨花，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刨子，那刨子每向前推动一下，就能吐出一卷儿漂亮的刨花儿，一朵一朵，一卷卷儿几乎没有重样的,薄薄的、软软的，质感非常好。我们从奶奶的针线簸箩里拿出小剪刀把那些刨花剪裁成花瓣儿的形状，再粘在一起就变成了漂亮的花束。

淘气的二叔让我们的童年生活抹上了一层温柔的童话光晕。

那时我们和爷爷奶奶分家了，单身的二叔和爷爷奶奶住一起。虽然是分家但是两家的房子紧挨着。每次我们吃饭要早一些，弟弟端着一个饭碗在院子里吃面条，二叔就故作神秘，挤眉弄眼地在他家门口冲着弟弟悄悄勾手。弟弟满怀疑惑地走到他跟前，他说：“你快看，那个树上有一只瓷碗大的斑鸠。”待天真的弟弟抬头往天上望的时候，二叔迅猛地接过弟弟捧在手里的碗，等弟弟回过神儿，碗底已经空了。像变戏法一样，二叔一口气把那一大碗面条吸溜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弟弟这才发现自己被二叔的鬼把戏给捉弄了！

院子的邻居见了笑话他，好怂啊！净干一些不上道的坏事儿！

四

记得那时候我上初中，一大早就起床，来不及吃饭就匆匆地往镇上的学校赶。远远的在路上我看到二叔在雨雾里春耕，他一边扶着犁，一边吆喝着，正在卖力地犁地。看到我们一群学生背着书包路过，他就停下来笑着说：“娃娃们可要好好读书，要不然就得和我一样回来犁地，多造孽啊！”

他是个非常勤劳的人，每天鸡一叫就起床劳作。我们一大早上学，天还未亮，村里很多人家还在睡觉，就能看到他在地里埋头挖地了。

脑海里一直记得那个画面。一个深秋的早晨，淡青色的天际还挂着几颗残星，地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我裹着围巾在寒风里走。二叔迎面从田埂上走来，我看到他佝偻着腰杆儿，肩膀上驮了很大一捆包谷杆子。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卸下肩上的包谷杆子，停下来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嘴唇冻得乌青，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从里面拿出五块钱递给我。“饿了买包方便面吃，再苦也得好好读书，一定要熬出来，长大了要坐办公室，别回来种地。”他一再交代着。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双手，粗筋凸起，黝黑的指甲缝里都是干泥，虎口处皲裂的大血口子还有斑斑血痕。

我上初中时，二叔买了一辆摩托车，经常在镇上看到他驮着一袋子粮食蔬菜去卖。每回看到我就硬要塞上几块钱，一脸诚恳地笑：“饿不？读书费脑子，肚子不要空着。”我推辞不要，他还发脾气。“咋地？嫌少是不？”他瞪着眼睛的样子很凶，吓得我啥也不敢说，只好满怀歉疚地乖乖接过沾着玉米须和泥巴的零钱。而他自己大清早摘了一车菜来卖，经常饿着肚子晌午过后才回家，连一个五毛钱的包子都舍不得买，饿了就啃自己摊上的生黄瓜充饥。

去年冬天回家过年，连日的暴雪，使得回家的路上被积雪覆盖结冰，我们开的小车行驶在路上轮子打滑。二叔骑着他的摩托车跟在我们的小车后面，一路用手刨着沿路的沙子，把沙土和树叶等都扒拉到蛇皮袋子里，撒在结冰的路面。最终我们的车子在二叔撒的沙土铺好的路上缓慢到了家门口。

每次回家，不管多忙二叔都会放下一切提前迎接，二叔不仅帮我铺垫了回家路，曾经也护送我去上学。

那时故乡的路还没有修好，到处都是凸凹不平、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那年春初，通往县城的泥巴路被暴雨冲毁了，班车不能通行。可是我要上学，马上就要中考了，课程不能耽误啊！望着门前滔滔浊水，我急得嘤嘤直哭。

歪戴着头盔，头发直滴水，一摇一晃，二叔骑着他的摩托车来了。他用粗糙的大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爽朗地大笑：“有啥好哭的，多大个事儿啊！我用专车护送你上学。”他把我的行李裹上塑料布，架在摩托车的后面，冒着风雨载着我在泥泞的路上往前行，车轮子压过大水坑，泥浆四溅。

车子在土泥路上颠簸着，雨水顺着头发滴进他的后颈窝儿，他的后背湿透了。

行至途中，前面的桥被冲断了，二叔只好下车，赤着脚在冰冷的河水里推着车慢慢前行。冷雨狠狠地砸下来，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怒吼着，浑浊的河水滔滔向前流淌。二叔咬紧牙关终于把车推到了对岸，又像鸭子一样慢慢地泅回来，让我趴在他的背上，背着我过河。我背着书包，手里拎着他那双破洞的旧解放鞋，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流下来……

五

二叔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读书识字，他这一生都守在故乡，用锄头赋诗，用犁铧泼墨，用镰刀修改。

早在十几年前就兴起了外出打工潮，老家的很多青壮年一群一群如燕子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大家都远离小村子来到大城市打工，大多努力挣钱后在城市里安家落户。可是二叔却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任谁劝都不听，说待不惯城市，就这样在老家待着。

“唉！真是个死脑筋，犟牛！”亲戚们都给他算账，在城里打工，没有那么累，挣得的钱也比种地多，可是他就是舍不得离开他的几亩地，大家劝不动他就只好无可奈何由他去了。

我打电话回家劝他，少做点儿，够吃就行了，种那么多粮食干啥？穷扒苦做了一辈子，现在年纪大了该歇歇了！别不拿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儿……

他却乐呵呵地说：“我不是看这好好的地没有人种糟蹋了吗？今年大丰收啊！光苞谷都几千斤……万一突然闹啥子饥荒，你们回来了绝不会饿肚子。”

这都啥年代了，咋还担心饿饭呢？我也说不过他，哑然失笑。

春节返乡，后备箱里塞满腊肉、魔芋、腐乳、酸菜、蜂蜜……不管是啥只要他要的都舍得给。

他干活太卖力了，总是饿着肚子天不亮就在地里忙活，后来得了胃病。疼得受不了，他才终于答应来城里治病。不管排队取号，过马路，我发现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路亦步亦趋的紧紧跟着我，生怕走丢了。干啥都小心翼翼的，我说啥就是啥。

感觉世界突然颠倒了个儿，小时候我们一群人跟在他身后疯，现在他却干啥都跟在我身后，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

六

岁月，这个凶残的敌人，他持一把利剑，明晃晃地，寒光闪动，把二叔逼到了墙角。他就这样匆匆地老了，但并没有轻易地缴械投降，大夏天还在烈日下扳苞谷呢！

这就是我的二叔，一个普通的农民，一生在泥土里打滚，勤劳淳朴，踏实安稳。

世人都在追求功名利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时我想，像我二叔这样，不投机取巧，不偷奸耍滑，凭自己本事吃饭，用血汗谋生，活得堂堂正正也不失为一个平民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