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有天中午,他丢了饭碗,开始背曹操手下的战将,照《三国演义》的出场顺序,依次往下背,背到第二十四个时,突然忘了是谁。怎么可能呢?他不信,但那是事实。第二十四个名字瞎掉了。他从头再来,每次背到第二十四个,都卡了壳。连续两天,夏燕给他送饭,都听到他在重复前二十三个名字,被卡住后,他急得颈项上青筋暴起,双手在身上乱抓。他那指甲很久没有修剪,一抓一条槽,槽口结满熟葡萄似的血珠子。夏燕想对他说:你背这个有啥用呢?记不住第二十四个,不可以从第二十五个开始吗?但旁边住着看守,她不敢说。她也想过找人查一查书,把那第二十四个名字写在纸上,将纸条埋进饭里。但那比直接告诉他更加危险,还会连累了帮忙查书的人。何况,自从忘了那个名字,周安就连饭碗也没瞧过一眼了。
又过去一天,黑屋子里响起非凡的动静,先是碗被砸烂的声音,接着是拳头猛击板壁的声音。一群小将冲了过来,边跑边解腰带。但贺秋阳出现了,贺秋阳向小将们求情,说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这群嘴上无毛的娃娃,本就受贺秋阳调度,于是按兵不动,任周安去砸。碗就那么两只,一只装水,一只盛饭,都是龇牙咧嘴的土碗,砸了就砸了;牛棚是砸不烂的,关东风的时候就固若壁垒,把周安关进去后,又在板缝处打了补丁(主要是挡住天光)。
周安砸了几袋烟工夫,停了,又开始背曹操的战将,背到第二十四个,有了短暂的静默,然后传来抓扯自己的怒吼,怒吼一阵,又从头再来。
背到第五天中午,周安疯了。几天以来,他没吃过,也没大睡过,此刻又哭又笑,抓起苍蝇盖面的饭菜,却不是往口里塞,而是拍成饼,捏成团,藏进又深又脏的头发里。
一个疯子是活不了多久的。周安死后,镇上人悄悄说,贺秋阳治周安的那一招,毒,杀人不见血啊,如果当时贺秋阳让小将们把周安揪出来,哪怕是揪出来暴打一顿,周安就跟外界有了联系,就会从那个自设的迷宫里逃走,就不会疯,也不会死。
但这些都是假设,周安疯了,也死了。几十年来,他成为普光镇的传说,传的都是他对书本的痴狂和过目成诵,最多再说到漂亮的冉芹为他憔悴,没有谁再提起他被关了牛棚,更没有谁提起他在牛棚里的遭遇。世事早就教会了普光镇人选择性遗忘的本领。那些难堪的历史,只要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就没必要记住。再说周安早死了,他的家人也悉数迁到了外地,而贺秋阳还活着,且一直住在老地方,说那些事,讨不了周安的好,却得罪了贺秋阳,实在犯不着。
不知道贺秋阳自己是怎样想的。
刘河总觉得,当他在黑暗里“看”书的时候,其实很希望别人能分担他的记忆。
幺女快拢家门时,夏燕正拿出手机,又准备给女儿拨电话。
近些天来,她能记住的事越发稀薄了,但给女儿打电话这件事,她记得牢牢牢的。打过去,有时候通了,有时候没通,有时候接了,有时候没接——多数时候是没接。但不管怎样,她都要打。这是她与外界最可靠的通道。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