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尽管老是配种失败,但东风所做的,到底是损元气的事,东风的饲料被她拿了,东风沾不到饲料,整个身躯,就是一副骨架子,往它身上一摸,割手,肉鬃也变薄了,像片干肉。夏燕一去就好几个钟头才回来。她用自己的劳苦,为吃了牛饲料赎罪。
可父亲刘文炳的那句话,却不单纯指这个。
母亲应该听得懂他的意思,但她装着不懂。
她照旧在月尾的时候,拿回十斤粮食。
她把粮食放进草花篮,仔细掩了,再背回家。但这瞒不过镇上人的眼睛。其实是瞒不过他们的鼻子。饥荒年月,人和动物,长鼻子别无一用,就为闻食物的气味。镇上早有传言,说东风的饲料被贺秋阳吃了,因为贺秋阳也要跟东风做同样的事。贺秋阳倒是比东风有情义,东风只顾自己,贺秋阳还要顾母的。
父亲就是这样被逼走的吗?
往常,刘河看到“夏燕”两个字,不经任何过渡,就自然而然地反应出那是妈妈。妈妈就是夏燕,夏燕就是妈妈。可这天夜里,她觉得夏燕和妈妈之间,似乎并不能划等号。夏燕是把父亲逼走的女人,妈妈是生养她的女人。这是两个女人。
她现在从手机里看到的,是把父亲逼走的那个女人。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姐姐们一样,轻视那个女人。
刘河的手机响之前,清和溪的都响过,还不止响一次。她们看了一眼,都没接。刘清是寂寞着并且害怕寂寞的人,她奇怪丈夫有理无理把手机摸出来看,其实她自己也是这样,三姐妹这么商量着寻找父亲,她也忙里偷闲,将沉默的手机看了七八回。虽然跟她联系的人并不多,但有人来电话,她是求之不得的,如果不是妈妈打来的,她不可能不接。刘溪正跟丈夫闹别扭,生怕丈夫查问,要是王成江来电话,她不仅要马上接听,还要故意让丈夫知道她现在是跟姐姐和妹妹在一起。也就是说,那电话不是王成江打来的。也肯定不是牌友打来的。刘溪没接听的电话,只可能同样是妈妈打来的。
想到这一层,刘河心里有些酸。
她觉得妈妈对大女和二女比对幺女好。不是现在才感觉到,是从小就有这感觉。别人家有了好吃好喝,都是先给老幺,老幺最弱,多受些照顾理所当然;而妈妈总是先给老大老二。轮到给老幺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迟疑,也有一丝怜悯的味道。小时候的刘河,倒是希望看到妈妈那种眼神,这证明有好东西吃,比如面条里埋个荷包蛋——那是当年最常见的好东西。长大了,刘河才隐隐约约感觉到委屈。而妈妈那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没读懂。但这天夜里,她猜出妈妈给老大老二打了好几个电话,老大老二都不接,才想到给她打,她便发现妈妈那眼神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不爱她,无非就是觉得她不如前两个女儿重要。
以前妈妈来电话,除非在上课,刘河没有不接的,今天她不仅没接,还把手机关了。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