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兽防站撤销后,除站领导,别的人都停发了工资。直到五年前,又才给他们落实政策,停发的工资不再补,但从今往后,每月可领八百块。要不然,那年妈妈再害胃烧心,货架上的东西再是积灰长霉,也不敢关了铺面。有这笔收入之前,刘河和两个姐姐,每人每月给妈妈五百块,现在再给那么多没有必要,由五百降为了三百。千多块钱,无非也就是生活费,妈妈塞不住骗子的牙缝,只能借。最方便的借处,便是她的邻居贺秋阳。
贺秋阳,是那个被姐姐们说成伙同妈妈把爸爸逼走的人。
几十年前的事了,可姐姐们说起来,就像发生在上个星期。有的事情正在发生,却什么事也没有,有的事情早已过去,却一直尾随在你身后。妈妈夏燕与贺秋阳之间的事,属于后者。但真正说起来,又简单得很,简单到语焉不详。那家兽防站,那间牛棚,就是制造和隐藏全部秘密的处所。刘河懂得那些流言蜚语的时候,兽防站已经不存在了,改作了酒厂,原是牛棚的地方,也砌成砖房,作了酒厂的职工宿舍。至于那头名叫东风的种牛,早就蜕变成另一种物质。在镇上念中学的几年里,刘河有空就朝酒厂方向去。若不是因为盖了顶棚,简直可以说那是个露天酒厂,当年的若干房间被拆除,整块地面打通了,备料、选料、粉碎、入库、蒸馏,全套程序,都在这没有遮拦的空间里完成,栗黑的酒糟堆积在门口,堆成了山,等着赶场天让乡下人来把山搬走。乡下人把酒糟买回去喂猪。刘河到这里,眼睛几乎派不上用场。越是敞亮的地方,眼睛越是派不上用场。她只是闻。
酒的气味。酒糟的气味。
把这气味往前推,是田野的气味。
再往前推,是粮食的气味。
玉米的气味。小麦的气味。豆子的气味。
那时候,也就是母亲为种牛东风割草的时候,普遍缺粮。但兽防站比别处好些。这全仰仗了东风。为保证它的产精量,给它配了专用口粮,玉米、麸皮和豆粕,每月三十斤。贺秋阳把这三十斤粮,分成两份,每份各半,一半拿回家,一半给东风。后来他重新分配,依然是两份,一份二十斤,一份十斤,二十斤的给自己,十斤的给东风。再后来,十斤的给了夏燕。刘河听两个姐姐说,妈妈拿回那些粮食,给他们做粑粑吃。但爸爸不吃。爸爸是烟叶收购员,掌上的烟油有半寸厚,手不管伸向哪里,就把哪里的东西粘住,因此他的手掌上随时响起撕裂之声。他把撕下来的东西扔开,说:“人要讲良心。”这话当然是说给他妻子听的。他妻子听了,自己也不吃,背上花篮出了门。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