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那天刘清把二妹迎进屋,焦躁地说:“溪,我们是从小就没爸爸的人呐!”
对没有父亲的日子,刘溪早就习惯了,但习惯的只是表层,经姐姐这么一说,表层的泡沫被捋开,露出了皮里的烂肉。她生动地回想起了自己和姐姐趴在沙地上望着父亲被河雾吞蚀的景象,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眼下所过的墓地一般的日子。
“也不晓得爸爸咋样了……”
刘清赶紧说:“我叫你来,就是想把爸爸找回来。”
“找?都三十多年了!”
“你说是三十多年,我说只有一天。”
刘溪无言以对。因为发现自己跟姐姐对爸爸的感情重量不等,她很是愧疚。
于是她模仿着姐姐的忧伤,说:“能找回来就好了……咋找呢?”
“我也不晓得,”刘清抹了把脸,“所以才找你来商量。”
她们商量了很久,想了许多办法,觉得都不可行,便又找了刘河。
刘河在县职高教语文。职高是从中师改过来的,最近几年,虽说职高不太愁生源,但跟先前的中师相比,那种落寞几乎可说是惊心动魄。刘河身上就带着落寞的气息。只要不在课堂上,她很少说话。但她脑瓜子灵,这一点两个姐姐都承认。
刘河去了市里,听了姐姐的意思,很不解:“为啥要找他?”
尽管每次召集她都去,但每次她都要这样问。
这天夜里——普光镇上的母亲去贺秋阳店里买了蜡烛的这天夜里,她还是这样问。
自然,她又被两个姐姐狠狠数落了一通,说她没心肝。
刘河不服,说真正没心肝的,是他。
说到父亲刘文炳的时候,刘河都不叫爸爸,而是叫“他”;她从小就没叫过爸爸,现在怎么努力也叫不出口。她倒是能很顺溜地把公公叫爸爸。她认定了自己只有公公这样一个爸爸。但两个姐姐提醒她,把公公叫爸爸,是因为有座桥,丈夫就是那座桥,没有那座桥,你那个宽皮大脸爱逗乐取笑的公公,就是你的陌生人。你需要的是一个血肉相连的爸爸。我们趴在沙地上看着远去的那个爸爸,才是我们血肉相连的爸爸。
每当听姐姐们这样说,刘河都心生嫉妒。人以为一生很长,可懵里懵懂的,就到了回顾往事的年纪,而姐妹三人最重要的往事,她却不能参与。许多时候,她有种古怪的感觉:怀疑自己跟清和溪是亲姐妹。这种古怪的感觉常常转化为怒气。她说:“你们当然喽,你们见过爸爸,我没见过!我生下来不满一天他就走了,总不能说我见过他!你们说的那个血肉相连的爸爸,对我来说就好比空气,我总不能把空气叫爸爸!”
老大跟老二对视一眼,然后老大喝了口水,又喝了口水,给自己添水之前,给老三添上了——算是原谅了老三的怒气。放下水壶,老大把椅子朝老三挪近了些,柔声说:“河,就是晓得你不能把空气叫爸爸,我们才要去把爸爸找回来。”
刘河的眼眶湿润了。唯她自己清楚,姐妹三人,最想找回爸爸的是她。她们都知道自己有爸爸,她不知道,她要让那个被称为爸爸的人,站到她面前,承认她是他的女儿,然后像父亲搂抱女儿那样,把她抱进怀里……
刘溪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刘河,刘河接过来擦眼睛的时候,坤包里的手机响了。
是妈妈打来的。
刘河的手机里没存“妈妈”,存的是“夏燕”。现在的不法分子,偷了你手机,还要寻你手机里的联系人,对他们实施诈骗,比如说你亲人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火速汇几万块钱到某账户。妈妈接到这样的电话,必定想也不想,就往储蓄所跑。可是她没有那么多钱。她有好多年没领过工资。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