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可两个姐姐瞧不起她的泪水。
刘清说:“河,你信妈呀?她是在扯谎!”
刘溪说:“河,你晓得爸爸为啥子出走?”
刘清接言:“是遭妈逼走的!”
夏燕六十七岁了。
她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熟人。她的朋友和熟人,不是离开了,就是慌慌忙忙死去了;不一定是真的离开或死去,只是从她记忆里溜掉了。每天早上醒来,夏燕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把门打开。乡下老婆子这样做,为的是把关了一夜的鸡放出去,让它们拉屎、吃东西,夏燕这样做,是要认人。
那些街坊邻舍,跟她做邻居做了几十年,她却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了。
这件事可能是相当缓慢地进行的,但很突然地让夏燕明白了这一点。
那天傍晚,中街接到通知,说要停一夜电。遇到停电,夏燕都特别恐慌。她害怕黑夜。很久以前,她就觉得黑夜只针对她一个人,像追着她咬的狗。自从三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她睡觉也开着灯。那天听到通知,太阳还歇在杨侯山顶的松垛上,霞光轻盈,把镇子罩起来,可夏燕觉得那霞光像块黑布,太阳也不是太阳,而是一粒充血的眼珠。她去里屋,翻箱倒柜地找蜡烛,但没找到。好在旁边贺秋阳的店子里有卖,于是她出了门。左拐不到四十步,就是贺秋阳家的柜台。他家的柜台霸气地横着,堵住整个门面,而且那么高,个子矮的,感觉那是一面墙。好在夏燕是高个子,尽管驼了背,也还挡不住她的视线。她看见贺秋阳光着脚板,盘腿窝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看书。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这样度过的。普光镇扩建过后,买卖都移到了下游,这段街面上的生意,就像煮了一大锅菜,却没放一粒盐。夏燕也曾在家的前厅开着个铺面,卖些杂货,进帐不多,倒也能缓缓悠悠地打发日子,后来,那些“日子”只管停在她的货架上,落满灰尘和不知从哪里来的毛发。五年前的七月间,她闹胃烧心,没吃什么东西,肚子却胀鼓鼓的,喉咙到胸口,又像滚水在淋,她就把铺面关了。这一关就关老实了。
天色昏暗,贺秋阳捧着书,更像是捧着他自己的脸。他的脸跟发黄的书页一样皱巴。
毕竟是七十出头的人了。
夏燕把嘴咧了一下,想喊贺秋阳。
可她发现自己忘了贺秋阳的名字。
把整条街上的名字都忘完,也不该忘了贺秋阳。
忘了名字,她可以喊贺站长。贺秋阳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普光镇兽防站干,后来去市畜牧学校读了半年书,回来就当了站长,一直当到兽防站撤销。夏燕心里清楚,贺秋阳除名字以外还有个称呼,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可是她同样忘记了!
她连贺秋阳姓啥也想不起来。
太阳无声无息,从山顶滚进了河里。哪怕天上只有太阳的一根胡须,青石板街都像涂了釉彩,漂浮着温暖的亮光,一旦太阳被山驱赶,被河吃掉,那亮光就迅速变凉,暮色随之洇开,眨眼间天就黑了。普光镇的傍晚和黑夜是连在一起的。普光镇没有傍晚。夏燕在自己胸膛上薅了两把,薅得恶狠狠的,像贺秋阳的名字藏在她的皮肉里,这么一薅就能薅出来。结果忘得更深、更远。她分明看见那个名字在背向她奔跑。
这比黑夜还令她惶恐。
她只好拍打柜台。柜台上的玻璃装得不够磁实,一拍乱响。贺秋阳以为遇到棒老二呢。沿河的水码头上,总少不了棒老二,那些家伙不屑于像早年的抢匪,拿根大棒在僻静处行事,他们就在街上抢,整张脸用头套蒙住,只在眼睛处开两个小洞,手执利斧或仿制手枪,来了就敲柜台,把东西抢到手,就从水上逃走。
贺秋阳两腿一弹,书飞向脑后。
待他看清柜台外面站着夏燕,脸沉下去了。夏燕给了他惊吓,他很不满。
夏燕知道他不满,说对不起,我要……蜡烛,对,是蜡烛。
贺秋阳气呼呼地抽出一捆,问要几支,夏燕说把整捆都给我吧。
“有二十支呢,又不经常停电,要这么多干啥子?”
夏燕很想说,只要今晚不来电,她就要从黑点到亮,怕不够点,所以多要。但说这些有啥意思呢?她只是付了一捆蜡烛的钱,就匆匆忙忙回了自己的家。
她是把蜡烛点上才关家门的。
直到这时候,她还是没想起贺秋阳的名字。想不起就算了,懒得想了。几十年了啊,那个人……可到底放不下。就如同心里涌起一首老歌的调子,熟得不能再熟,却就是想不起它的歌词,把调子哼过来哼过去,哼得口干舌燥,歌词也唤不出来。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