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秫熟暮秋天

更新：2018-08-30 15:49:55 　　　　　　来源： 达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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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庞岚月

□杨森林

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金秋”，爸爸指着立秋之后满田的稻谷说，金秋就是水稻成熟的季节，因为水稻颜色就是黄金的颜色。我问爸爸，那么黄金是什么呢？在上世纪80年代初，爸爸也没见过黄金，只得敷衍我说，黄金就是像稻子一样黄黄的东西。

其实，我这样的问题，也只是少年求知欲的兴之所至，在那个时代，用稻米来填饱肚子，远比探究一种贵重金属重要得多。盼望着，在布谷鸟唤醒庄稼的时候，插过秧，从“稻花香里说丰年”终于捱到了“稻香秫熟暮秋天”的收获季节。

家里七口人，能到田间劳动的只有妈妈、我和两个妹妹。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奶奶负责在家里煮饭，爷爷守在石盘上晾晒稻谷，连年生病的爸爸干不了田里的农活，总是乐颠颠地到丰乐街上采买各种吃喝。

“家家打稻趁霜晴”，立秋以后早晚都比较凉爽一些。所以，我们往往早上五点过就下田了，妈妈起得更早，她一个人背着拌桶下田开始割稻子，当我把两个妹妹“押”到田里的时候，她都割了一大片了。乘着微曦，妹妹开始割稻子，我和妈妈则负责打谷子。挑谷子是妈妈和我的事情，在16岁以后，则主要是我来当这个“壮劳力”，因为一担谷子少则120斤，多则150斤，每次妈妈都不让我多挑，怕我伤力。

我家是当地唯一的外来户，为了不被人欺负，我从小就开始练武，上世纪80年代，电视剧《霍元甲》、电影《少林寺》热播，脑海里更是装满了英雄梦。我的内心是不服输的，所以妈妈越是不让我多装，我越是要逞强，150多斤的谷子没有压弯我的脊梁，却磨破压肿了我的肩膀。有一次，当石匠的幺外公看到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抢过担子，心疼地说，娃儿，你这样搞，怕是今后要吐血哟。我咽了一下口水，确实咸津津地有一丝血腥气。外公教我换肩、闪担子、喊号子，这样一来，的确舒服了很多。

早上八九点，爸爸送来稀饭、油炸的粑粑、麻花，每人还有一个咸鸭蛋。妹妹早就饿得不行了，我也乐得吃了个肚儿圆。吃过饭，妈妈让大家歇息半个小时，妹妹躺在草地上说，哎哟，腰杆都要累断了哟。妈妈抢白道，细娃儿哪里有腰杆哟。嘴上说着，却将妹妹拉过来，一个一个地揉捏起腰、腿和手臂。小妹妹春梅才十来岁，起床早，瞌睡多，揉着揉着竟然睡着了。到点我要将春梅喊起来，妈妈却不允许，任由她睡去。

到中午稻田里就闷热不堪了。怕稻草的锯齿割肉，一般都是长衣长裤，太阳悬在空中，亮晃晃的，阳光像一根根金针刺穿衣服，刺进肉里，生痛。偶尔吹来一阵风，蝉也会和人一样欢快，它们有自己的音乐，而我们在谷子和拌桶交响的梆梆声中，劲头又足了起来，毕竟新收的稻谷，过几天就会变成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

中午收工后，回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打谷饭”，平时很难吃到的肉也有好几个花样。而且，爸爸还泡了“咂酒罐”，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淡淡的酒劲确实能够让人解除疲乏。我躺在凉椅上沉沉地睡去，醒来看到爸爸一直用篾笆扇在给我打扇，爸爸因为身体不好，做不了重体力活，所以他对我和妈妈都是歉疚的，这一阵阵出自他手里的凉风，也许就是他的心声吧。

下午三点过，继续出工收稻谷。最怕的是冬水田，遇到雨下久了，水稻就会倒伏，既不好下镰刀，又不好脱稻粒。但我们家门口那个冬水田就别有玄机了。因为，在插秧不久，妈妈就在稻田里放了小鱼苗，四个月能长到四、五两，和妹妹一起在打完谷子以后捉鱼是一件特别的娱乐，全身泥水，却是一路的欢声笑语。妈妈经验丰富，还会捉到泥鳅和黄鳝，这些都是晚上一顿值得期待的美食。

夜幕降临，妈妈和我到石盘上去收谷子，遇到大太阳天，爷爷不断地翻晒，只需一天便可以干透。用风车将稻灰和谷壳扬去，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回谷仓，那份喜悦也十分难得。歇息半小时，一家人点上艾蒿驱蚊，围坐在一起吃饭，本来以为很能吃的，但往往更愿意喝点著名的渠县稀饭，解渴又省事。妈妈计划着明天的劳作，爸爸则盘算着全年的收成，我在心中暗暗祈祷，不管天有多热，这些天千万不要下雨，否则谷子收不进仓，发芽霉变可就苦了。

我们院子里同龄的男生多，吃过饭后，就相约到门口的大堰塘洗澡。爸爸不会游泳，但每次一定会跟着我，他在堰塘边泡着，有时简单洗一下，就站在田埂上，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一旦我逞强往深水区游，他就会大声呼喊：快回来哈，你今天出了力的，莫抽筋了哟。

这样高强度的劳动，晚上一定睡得很香。在梦里，我会梦见妈妈用新米蒸的白干饭。往常，妈妈习惯在米饭里加入诸如红苕、玉米、土豆、南瓜或其他的蔬菜，但每年的第一锅新米饭，她一定会用蒸笼，也不添加任何东西。米饭蒸熟后，她会念念有词地祭天祭地，以及盛一碗给各个死去的长者享用。

我在梦中吃着一口白米饭，慢慢地咀嚼，竟然有着一丝丝的甜味。第二天早上醒来，那口水打湿了枕头，深深浅浅的痕迹，提醒我有过这样如真如幻的梦境。

岁月一去不复返，故乡田间的荒草早就湮没了我们的脚印。如今，不用再干体力活了，但人生的况味还存储着那一段时光的苦乐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