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这杯酒,是你的了!”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浑沉的声音,他倒给我一杯白酒,带着命令的语气,让我喝下这杯他亲自斟满的白酒。
给我倒酒的人,是我爸。这白酒,是我堂伯从乡场酿酒坊里罗老二那里打来的高粱酒。我一扬脖,把一杯白酒就吞了。满桌子的人,惊讶地望着我,发觉我天生好酒量。这是我第一次喝干一杯白酒,那一年夏天,我21岁,接到去城里工作的通知,我爸邀请了几个长辈亲人,给我饯行。
我堂伯说,你到城里工作,没一点酒量咋行得通。我爸点头称是,说城里单位的人,喝酒也是一种交往上的本事。记得那天黄昏,乌云滚滚而来,几个惊天动地的雷声炸响过后,是滂沱大雨,借着朦胧醉意,我看见整个村庄在雨声里飘摇。
从21岁喝下第一杯白酒,到今年,我与酒缠绵了28年。不过我已步入了霜意渐露的中年岁月,对酒的感情日渐冷淡。这是保养身体的需要,也好比一条河流流淌到了中游,河床需要清淤了,让静水深流。
对酒的冷淡,发现了一个糟糕的现象,其实是对一些人的冷淡。过去那些川流不息交往的人,发现都是一些酒友而已。难道不是么?有时候默默想起他们,感觉喉咙里痒痒着,就是欠着和他们共同喝下一口酒。
我的堂伯,在83岁那年死了,患的是肺癌。临终前一天,堂伯把3个儿子叫到床前吩咐说,倒一杯酒,我和你们一起喝。我的三个弟兄,把虚弱的堂伯扶起床,和老父亲在人世喝了最后一场酒,结束了今生的子侄缘。
第二天黄昏,一只乌鸦从暮色天空中呀呀呀叫着飞过,堂伯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堂伯是乡下一个出了名的老酒罐,每喝下一口酒,就要皱一次眉,那神情俨如在喝中药。我问他,伯啊,为啥要这样皱着眉头喝?堂伯呵呵呵笑了,他说,老喝酒的人都这样,上了瘾,是享受的表情。
而今我回到老家乡下,就要带上一瓶酒,把酒摆到堂伯坟前,还放了下酒菜在坟头,我仿佛是在唤醒熟睡的堂伯:“伯,起来喝酒吧。”风把酒吹凉了,我在坟前也坐得身子发冷起来。
我想起同城里一些人喝酒,喝了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的往来,也就是一点酒后发酵的情绪而已,再无其它。我这样想时,觉得心情黯淡,人生荒凉。
诗人老鲁,是一个喝大酒的人。豪爽的老鲁喝酒,是往大如漏斗的喉咙里倒,他有一个怪僻,喝干一瓶啤酒,就把瓶子砸碎一次。老鲁说,这样带劲,过瘾。和老鲁喝一次酒,就是一地碎玻璃。老鲁几乎每次醉酒后都对我发誓,对我许愿,对我承诺,这些皆如云烟散去。我原谅了老鲁这样一个性情中人,喝了酒天马行空,和他的诗风倒是很吻合的。不过,老鲁戒酒已有2年多,前不久跟他一起吃饭,他竟手端一杯饮料同喝酒的人干杯,我吐吐舌头:“鲁哥,你不喝酒了,我还真不习惯。”老鲁翻翻白眼说:“酒有什么好喝的?”老鲁的一句话,让整个宴席如泼了一瓢冷水。更让我失落的是,老鲁先戒了酒,再戒了写诗,说所谓诗和远方,毕竟还是画饼充饥。
酒一旦戒了,喝酒的人,也很难找到一个聚会的理由了。想想看,一行人埋头吃饭,没有了推杯交盏神吹海聊,那样的聚会,还有啥意思。酒有什么好喝的!说这句话的人,是在同生命中某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某一段熙熙攘攘行程作出告别,真感觉地平线有一股股凉风吹来了,把大地吹得四处发白。
我在网络上认识一个叫秋翁的老头儿,常骑一辆老式摩托车,在这个国家的大陆上穿云破雾骑行。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安顿时喜欢住小旅馆,或是在野外大树下,一个人少许喝上一点带的壶中酒。秋翁说,那时候喝点酒,体验人在天涯的感觉,真想哭。我问:“一个人喝酒有啥意思?”老头儿说,一个人还可以哭上一场,证明自己的心还没枯萎老去,酒,就是来润润心肠的。
我顿觉豁然。我这个中年男人的酒,有时还是要一个人少许喝一喝,在微微发凉的时光中,于心上浮出一点暖意来。酒,喝得不多也不少,刚刚好,恰如人生。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