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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回家探望外婆，她又添了几丝白发，笑着在门口迎接我，她笑起来的时候皱纹更加明显。在我的记忆里，她很少愁眉苦脸，她也讨厌面无表情，只有笑才是她喜欢的神态。2018年6月30日，时隔她出生的那个苦难时代已67年，67年都笑着走过来了，这是第一次，我看见她哭了。
“在土地里生长，在土地里流汗，以后还是要回到土地里去的……”那是一个狂风袭来暴雨将至的傍晚，她如往常一样喜欢将我拉在身边坐在窗边看风景，说了这句让我感到诧异不安的话。当时我脑海里只闪现过几个词，难过，孤独，死亡……这些我从未与外婆联系起来的词，这时却让我感受到外婆的悲伤。
1951年春，她出生在一个有十个孩子的家庭里。作为最小的孩子，她似乎永远也吃不饱穿不暖，事实上她的九个哥哥姐姐也如此。“有土地就一定要耕种，能吃饭为什么不能干活？”事实上她现在已经可以安度晚年了，但她却始终不肯放下她的土地。土地不是苦难不是贫穷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她心里那是幸福是能力是不可替代的精神寄托——面前的是一片菜园，青菜、黄瓜、豆角、豇豆等应有尽有——我们已经劝了她很多次不要再干活要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她却总说她闲不下来，来地里转转安心，再说了我的这些后人也要吃菜啊，能干一点是一点，为你们减轻负担让你们轻松一点是一点。在她的后人面前在她的土地面前，她从来是笑着的，这次偷偷落泪，是我无意间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犯病太痛了，还是她也感受到了一丝丝孤苦寂寞。变天了，下雨了，她终于不得不闲下来，坐下来，跟我重复起她那段曾让她变得坚强的过往。
“没了男人支撑家庭，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上面还有两个老人，房子也破了，工作也找不到，那段时间啊，真的不好过……”“你外公在你舅舅出生那年就走了，钱没有，麻烦事倒是一大堆，你妈妈和姨娘就下地干活，没钱了就不读书了，回来带你舅舅。唉，如果只要能想到点办法，我绝对不会让你妈妈和姨娘不读书……”
其实妈妈和姨娘并不埋怨外婆，在家里干活养家同样得到了外婆无微不至的关爱——缝补衣服、做鞋子、扎鞋垫，妈妈和姨娘也能穿得干净整齐；找野菜、种果树、卖猪卖鸡，偶尔外婆的几个孩子也能吃点肉吃点水果；田地里她和她的孩子一起干活，太阳太大了，她会让她的孩子去树荫下躲一会儿，下雨了她不会让她的孩子一起去地里抢着收割粮食……提到孩子，外婆总在笑。
她拉着我的手一脸笑意地说：“我的后人都有出息，外婆不要别的，你们幸福，外婆就满足了。”她的两个女儿已经成家立业，外孙女也已经工作了，但对于我舅舅，她却始终放不下。外婆凭自己的力量给了她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家，我却不知道她的孩子能不能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姨娘？妈妈？舅舅？我？我们都在外工作，有自己的生活追求，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看到外婆哭的那一刻，我突然不明白我能给她的幸福是什么，不能陪伴她左右，她终究还是会难过吧。
曾经外婆和舅舅因为成家的问题而吵了一架。舅舅是个想先立业后成家的人，而外婆老了最想要的是早日抱孙子，两者冲突，舅舅没有妥协。男儿志在四方豪情万丈，外婆心系家庭柔情似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外婆如水般柔韧却不柔弱。风雨能闯苦难能过，当她老了，却不愿意再插入我们的生活，她要给她孩子更多的自由。是的，她不再催促我们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只要我们不犯错，她就永远不反对，就像曾经保护我们一样。
我离开家的那天下午依旧是大雨滂沱，邻居家的作物在坝子里来不及收，外婆毫不犹豫冲进雨里帮邻居家抢收。佝偻的身影像一座拱桥，似一道曲线，她再也站不直了，弯曲的身体再也承担不起生命之重，可她的生命却活得不轻。她又流汗了，就像曾经在土地里劳作时那样，狼的坚狠，水的柔韧，早已印刻进她的生命里。□康春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