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在母亲的眼里矮下来

更新：2018-06-09 11:00:09 　　　　　　来源： 达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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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庞岚月

□杨建华

（一）

村庄，虽比不上城市的富贵，但城市的根是链接着乡村的，彼此不离不弃。

蛰伏在山谷、溪边、河畔的村庄，憨厚朴实，沉寂不语，体格虽小，却能唤回久居繁华闹市中的灵魂，更有安放城市体格富态的胸襟。生长在泥土上的村庄，无怨无悔地与季节风雨抗争，青砖瓦房显得单薄而寂寞，对离开村庄的母亲而言，难分难舍的乡土情，胜过浓郁的花香，高过青青的山峰。

七年前的一个冬天，患病多年的父亲去世不到半月，习惯早起忙碌的母亲，又突然在一个早晨被高血压击倒在火塘边，赶紧送进县城的医院，经过20多天的治疗，病情有所好转。出院时，医生说，虽然半边身子瘫痪了，只要儿女耐心照料得好，还能拄着拐杖缓慢行动。

要想76岁的母亲身体好起来，只有离开老家进城。

（二）

一个温馨并显得有些伤感的画面，无法抹去。那天午后三点，母亲带着内心的不舍，与老家的房屋、土地、庄稼、粮食等等不得不依依惜别。离开时常伴随的一群鸡鸣鸭嘈的伤感，以及再也不能走进自家的田地里，与青青禾苗对话的悲哀。

那一刻，我知道母亲内心的复杂和纠结，无法梳理，任由这种“离乡背井”的思绪围困着母亲。怎能解开母亲极不情愿，又不得不离去的无奈呢？乡村、山峦、田野却越来越远，城市里的高楼越来越近。

在车上，让母亲对陌生的城市生活提前有个思想准备，抚慰她想念乡村生活的喜悦和惬意。“在我住的楼上，你站在窗前，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的一幢楼顶上的丝瓜藤、葡萄藤，还有许多植物呢。”母亲默默地听着，目光里依然含着淡淡的忧郁。

一个早晨，母亲终于从椅子上艰难而坚定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此后，每天清早，搀扶母亲上下楼梯锻炼，母亲的喜悦，也是一家人的祈愿，更是一份期盼已久的希望，渐渐地，母亲可以不坐轮椅，能手拿筷子吃饭，手拿拐杖在屋子里缓慢行走；能上厕所等生活上的勉强自理，怎不让人高兴呢？！

（三）

在高楼密集的南城一隅，不到百平米面积的房屋中，尤其是进出关门的习惯，对门的邻居不相往来，是母亲不适应的生活方式。与土地同呼吸共命运已达七十多年的老人，在强迫她适应城市生活的节奏中，考虑到她会牵挂老家红白喜事、家务农事的情结，能看到一些花花草草，也是对心中寂寞的填补。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家，打开房门，见母亲拄着拐杖靠在窗前，细心地盯着对面楼顶上茂盛的花草，对我高兴地说道：长得多乖艳的哦，比乡下地里的花花草草上长得还好嘞。

一生在风雨阳光下劳作的母亲，总与她同龄的叔伯叔婶进行比较，总是用民间的一句老话责怪自己不能劳动：吃饭打湿口，洗脸打湿手，长年累月给你们添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呀。记得那年暑假，读大学的女儿给母亲剪指甲时，她又说出自责的话，女儿安慰她婆婆说：年老生病是自然的，爸妈、我和妹妹照顾你，是应该的呀。女儿的话让我很欣慰，女儿懂事了，懂得什么是孝敬的内涵。

当我接到老家亲戚打来问候她的电话，要给她讲一遍，让她心情高兴起来。若在电话中得知左邻右舍无论是男婚女嫁，还是办生日满月酒，都会讲给母亲听，让她释放出未生病时与他们相处或相伴的一些琐事，以此唤起母亲心中的喜悦。

（四）

母亲，被一扇防盗门锁在家里，虽有电视相伴，但她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不清楚，但她隔三差五就会提起乡下亲友的生日，比如健在的舅舅、姨妈们等许多人；还比如清明节、七月半等要为故去的亲人们秉香烧纸。在她心里最为清晰的一个日子，农历腊月初六，父亲去逝的周年祭日。

记得父亲的第一个周年祭日，单位有事，实在很忙，没回老家到父亲坟前烧香敬拜。“父亲的两周年祭日，无论再忙，也要回去一趟。”我对母亲许下承诺。一个寒冷的时节，又遇上霏霏细雨，回到寒冷的山村，跪叩在父亲的坟前，点起一张张纸钱，温暖的一簇簇火苗，掀起大片大片的纸屑，在寒冷的雨中飞升、飘舞。

几年以来，在我和妻子的提示下，她终于明白城里的气候与乡下节气的时差。当初夏来临，母亲拄着拐杖在窗口，看见对面的楼顶上，像丝瓜类的藤蔓和叶子，以及艳艳的花朵，正一个劲儿地贴紧墙壁向一扇扇窗口往下窜，母亲显得十分高兴，心情也多了几份愉快。是呀，透过窗子，那些单调的植物在母亲的眼里，显得多么珍贵；在母亲的心里显得多么葱茏旺盛，青翠地覆盖了她念叨老家的思绪。

（五）

那天午后，天气炙热，站在窗前的母亲，神情有些忧郁。我没有多问，查阅日历，快到三伏天了，猜想有什么心事，这时母亲提醒我说：该把锁在老家衣柜的棉袄、衣服拿出来晒了。炎热的夏日阳光，对储藏在老家衣柜的棉衣棉袄，以及她百年之后的老衣（寿衣）和穿戴的衣鞋袜进行晾晒，又是母亲操心牵挂的一件大事。

从乡下来到城里的母亲，隐藏在她心中的情愫，我却无法触摸，甚至难以替母亲分担，也无法称出她心中对乡村亲友念想的重量，但我相信隐藏在母亲内心深处的朴实而善良的情感，常常从我住的高楼出发，穿云剪雾，越岭翻山，朝着杨家营那片山水飞翔。

那一刻，我跟随着母亲的思绪，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幢幢高楼总会温驯地矮下来，一座座山峦低下头来，给母亲让路，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让拄着拐杖的母亲，满脸笑意，亦步亦趋，慢慢地向老家走去。

身居闹市的母亲，心念乡村，六年过往，情怀难移。曾经，高楼在母亲眼里矮下来的时光，成为泪痕隐隐的怀念；曾经，陪伴母亲在小区缓慢行走的画面，渐行渐远了。

推窗远望，母亲的容颜，护佑母亲肉身的那座坟茔，徐徐高大起来，屹立在一幢幢高楼之上，此时，我仿佛听到母亲的唤声，温馨而急促地喊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