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峰
我高考那年,父亲四十八岁,我十八岁。十八岁的我高大魁梧,看起来已经是个十足的成年人了;四十八岁的父亲弯腰驼背,看上去已然是个老头儿了。
家离考点所在的县城三十里,那时还不通公交。家里有辆自行车,是二舅骑了十年后送给我们的,一走动就“吱哇”乱响。我去上学,宁肯步行,也不愿意骑它。父亲借了村主任家的一辆半新自行车,原本说让我自己骑着去,吃中午饭的时候,父亲又改变了主意,要陪我去高考。我说:“家里正割麦,你就不要去了。”父亲说:“考试是大事儿,割麦是小事儿。你没出过远门,吃饭、住店的事都不懂,还是我陪着去吧。”父亲语气坚决,而且他说得也对,我没再说什么。父亲又去隔壁的孙叔家借了一件没有补丁的短袖,从柜子里翻出了只有走亲戚才穿的长裤,父子俩上了路。
我要骑车载父亲,他说什么也不肯,说:“你明天要考试,不能累着。再说你骑车也没载过人,怕骑不好。”父亲天不明就去地里割麦,到吃晌午饭才回来,比我更累。我说:“那咱俩轮换着骑吧。”父亲说:“好,我骑不动时让你载着我。”路是平路,也没有太大的风,只是热。刚走出四五里,父亲头上的汗水就顺着脖子往下淌,一会儿短袖就湿透了。我跳下车,要载父亲一段。父亲不肯:“走这点路没啥,走一半时再换你。”我只好又上了车。父亲的背本来就驼,载着我蹬车时身子几乎趴在了车把上。遇到上坡时,父亲的身子左拧一下,右扭一下,浑身的骨节发出“咯吱”的响声,让人担心会散了架。到半路时,我说什么也不让父亲骑了。父亲拗不过我,只好把车子给我。我虽然长得高大,却没有多少力气,骑了不大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父亲让我下车换他,我咬着牙说:“没事儿,我能行。”上一座桥时,我拼尽全力,快到桥顶时,没能坚持住,腿一软,车子倒了,我们俩都摔倒了。还好人和车都没事,父亲却再也不让我骑了,剩下的十里路,父亲一直载着我。
看了考场,简单吃了点东西,便找住的地方。考场附近的旅社都已住满,父亲载着我大街小巷四处钻,天快黑时,才在县酒厂的招待所住下。屋子里很简单,只有两张床,上面一台吊扇,下面一个脸盆。洗了脸,用凉水冲了身子,父亲就让我先睡,说他打呼噜,怕我睡不好。
我奔波了半天,又困又乏,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半夜醒来时,却不见了父亲。莫非他又回家割麦了?我正胡思乱想,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鼾声。这是我熟悉的父亲的鼾声!我打开门一看,父亲正在门外的走廊里熟睡,随着鼾声,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也在一起一伏。
我的至亲至爱的父亲啊,他是怕鼾声惊醒我,才睡到外面的。我想叫醒他,让他睡进屋里,又不忍心,他睡得多么香甜呀,时不时还说着梦话。看到有几只蚊子,我悄悄回屋拿了本书,想把蚊子赶走。我的书刚扇动一下,父亲就醒了。父亲自责地说:“你看我这毛病多大,在屋外打呼噜也能把人吓醒。早知道,我离你这屋子远点了。”我的泪流下来了,什么也说不出,拉着父亲进了屋。我很快又睡着了,醒来天已大亮。父亲已经醒了,眼里满是血丝。我知道,他后半夜根本没睡。
那年的作文是写亲情,我写了父亲陪考这件事。我边流泪边写,把浓浓的父爱都写进了作文里。那时语文总分还是120分,我考了112分。我高中的语文老师说,这样高的分数,作文一定接近于满分了。如果我的作文是满分的话,这个满分不仅是打给我的,更是打给父亲的,打给那如山一样高、地一样厚、海一样深的父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