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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一声虫鸣中醒来，一声狗吠中睡去？
一片叶子落下谁的一生。一粒尘土飘起谁的一世。
楼顶花园里的泥土、金银花、无花果、百合，都是我从老家带下来的啊！
骨子里的那个我终究是属于乡村的，我的魂魄也将最终皈依于故土！
看到自己的鬓角开始有白发露头，看到父亲有事无事喜欢到紧挨着母亲墓地的那块空地去转一转，看到儿时那些吱吱嘎嘎的石磨静静地躺在布满蜘蛛网的角落里，看到屋后那口老井已快被泥沙填满，我突然有种想匍匐下来亲吻故乡泥土的冲动，我的村庄，我的长辈，我的乡邻，我的童年，我的黄牛，我的狗狗，我的蚂蚁，我的竹虫，我的野菌……全部一丝一丝地钻进我的脑缝里，再也无法拔出来，一直要到我闭眼那一天，才会从我的坟头上袅袅而出，草长虫鸣，重新归于故土的荒野，方可安宁！ ——题记
一个人的日子里，把心安静在喜欢的文字里应该是一种不错的活法。于是，前些天去淘了一摞书回来，而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是我最先打开的一本书。
真正的好书不是那些我看过后就放在书橱束之高阁的书，而是我看过之后不时还会翻阅的书。其实，在几年前就陆陆续续地看过《一个人的村庄》里的部分文字，我的空间里一向是很少转载人家文字的，但在前年就转过一篇《人畜共居的村庄》。对这本书的深度喜爱，乡土情结固然是有，但更重要的是，大抵在这本书里能看到自己太多的影子和内心里隐藏的一些东西吧。
《一个人的村庄》围绕着大西北黄沙梁一个小小的村庄而展开，在刘亮程的笔下，那些乡土之上的所有物件，哪怕是一粒尘埃，都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而且受到了作者近乎于偏执的热爱和崇拜。其实，像我们这一代在农村长大、年过四旬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乡村哪里有这本书描述的这般美好啊，贫穷、愚昧、田边地角无休止的争争吵吵是那个时代无法抹去的痕迹。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当你看完这本书后，文字里沾染着迷人的泥土气息、蕴含的乡村之美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并且是如此地直抵心扉，让人无法抗拒。只是，我们这一双凡眼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着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不喊了。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有一次我小解，看见驴正用一只眼瞅我裆里的东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藐视和嘲笑。我猛然羞愧自卑起来。我们穿衣穿裤，掩饰身体隐秘的行为被说成文明，其实是我们的东西小得可怜，根本拿不出来，身旁一头驴就把我比翻了。瞧它活得多洒脱，一丝不挂。”
有人说，刘亮程的文字“土得掉渣”，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过美丽啊，浪漫啊，伟大啊这些华丽的词藻和字眼，他用的都是些乡里乡亲的俗语。就我个人而言，我对这样的文字却是满心的喜欢，而且自己在行文时也是有着这种偏好的。好几次朋友问我：你写了那么多的文字，你个人最喜欢的是哪几篇呢？自家的孩子都是最好的，让我在自己的作品里来选择本来是一件难事，但是我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应该是那几篇泥巴味道特别浓、和老家有关联的文字吧，比如《老家的核桃树》、《乡村遗事系列》、《回乡日记系列》。在《一个人的村庄》里，时时刻刻都被一股浓浓的泥土味所包裹着，语言简单、素淡、清澈，却能激起我们内心强烈的共鸣。
“也许我们周围的很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我们喜庆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我们的快乐将是多么地孤独和尴尬。”
在《一个人的村庄》里，我们看不到饥饿、贪婪以及千百年来一直为人诟病的小农意识，也看不到悲喜、浮躁和沮丧，只有村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里的狗、驴、马、麦苗、蚂蚁、野兔，似乎一个人游走在土地之上，随心而安，在时光中慢慢地自然活着、老去、死亡，所有的苦难和幸福都留不下一丝影子。在这里，人和动物、花草都是平等的，狗、驴和牛，土墙、铁锨和野花都具有和人对话的灵性，每个生命和物件的存在都有其不可剥夺的合理性。万物众生，均怀敬畏之心，谁也不是谁的主宰，人，只有把自己降下来，才能和花草、泥土亲近，才能和猫狗、犁铧对话，才能了然它们那动人心魄的美丽。
在我接触《一个人的村庄》之前，对乡村的最美记忆应该算是沈从文的《边城》，奇美的湘西风光和淳朴的风土人情，充满诗意、纯净而凄美的爱情，但是总觉得这就是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的乡土，于我所生活的乡村有着太多的差异，美，但虚幻。而《一个人的村庄》却让我的乡村变得如此踏实，虽然刘亮程的黄沙梁在遥远的西北，而我的新屋嘴在川北，但村庄的那些构成、那些光影，那些记忆却是如此地相同。小到墙缝隙里的两窝蚂蚁，一棵树上指向家方向的一截树干，一滩荒野上的草，大到一个人的死去、一户人家的迁徙、一片墓地的湮没，那都是我真真实实感受过的乡村生活。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剥了皮炖了肉。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在活着的人眼中，一个村庄的一百年，也就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翻耕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
有人说刘亮程不仅仅是一个散文家，而且还是一个哲学家。他把很多人在台面上唾沫四溅面红耳赤还不能讲透彻的大道理通过讲述一番猫猫狗狗、家长里短后于轻描淡写中显山露水，让人彻然顿悟。我想，刘亮程应该是不喜欢人家把他往哲学家那边硬靠的，那些感悟，那些哲理，都是属于乡村的，他压根没有想过要去教化谁。很大程度上，刘亮程是一个守望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而不愿醒来的人，他的坚守，顺带着我们一起去寻找曾经丢失的梦境和已经慢慢被异化的乡村。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村庄是永恒的，即使变得面目全非，但在一代人的心里，村庄就是他们生活过的老样子，我们可以在文字里和内心深处去还原一片乡村净土。
因为失去，所以怀念。因为老去，所以回忆。这些年来，乡村的人拼命地挣钱在城里买房，为成为一位钢筋水泥里的囚徒而乐此不疲；而城里人一到周末，就呼朋唤友地往乡村跑，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都市气息，去感受蛙鸣鸡叫，然后回来后用猎奇的视角和矫情的浪漫来抒发自己浅薄的感受。我也成了这周末徒步群的一员，而且还自己组织了一个群。只是，我和这个群的友友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乡村里长大的孩子，我们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城市人，我们能闻到其他那些到乡村徒步的匆匆过客们不曾闻到的泥土的芳香，我们能坐在那些青石之上和儿时的自己默然对话，我们能感受到一种乡村正在消失的苍凉，似乎自己的灵魂就一直栖居在村庄里，从未曾远离，无论世界怎样车水马龙，无论红尘怎样喧嚣沸腾！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情看得太随便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提一把镰刀或扛着一把铁锹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了。”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时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锈在墙中的木橛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我的故乡母亲啊，当我在生命的远方消逝，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你怀里--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
刘亮程有他的黄沙梁，我有我的新屋嘴，于是，在放下这本书的这个夜晚，明月高悬，一株金银花的枝蔓垂下来，带着香，不停地摇曳，我面朝老家，独立窗前，泪眼涔涔。
□郝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