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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

更新:2018-05-21 11:17:49       来源: 四川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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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甘露

 对我来说,登山不是生活方式,而是生活本身。我老家在川东北宣汉县普光镇的一个山村里,村子的名字叫鞍子寺,我曾在一篇小说里写,那是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小村落,小到失去了方位,你可以说,村庄的南方坐落在北方,西方坐落在东方。在村子的任何方向,无论打开哪一道门,都是开门见山,出门走山。因此,我与山的关系,就是过日子的关系,跟油盐柴米没什么区别。也因此,在山面前,我从来就没优雅过,在我和乡亲们的词汇里,登山这个词是不存在的——我们叫爬山。爬是爪字旁,很形象,把人还原为动物,四肢着地。那片山陡得很,听听小地名就知道:楼口门、夹夹石、鬼见愁……面对如此地界,你得自觉收起人的矜持和尊贵,脚蹬,手抠,脊背弓起。那是一种较量,充满力度,当然也不乏悲怆。悲怆本身就是力度。“爬”字的背后还表明:累。我们的全部劳动,都在山上,去去来来,不是背,就是挑,挑的时候,扁担横在肩上,水桶或粪桶,跟肩膀呈一字形;以这种方式挑东西,在我的识见里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五岁那年第一次下山,第一次看见有人让两只桶在身前身后荡悠,感到格外惊诧,并在暗地里取笑人家。

 山让生活变得不便,甚至艰辛,但我确实喜欢山。这与“仁者爱山”无关,我喜欢山,是因为山养育了我。山在我心目中,不是父亲的形象,而是母亲的形象。我母亲吃着大山里奉献的食物,孕育了我;在那个冬季的一天上午,母亲爬上山梁挖了会儿地,觉腹中疼痛,锄头一放,干净利落地生下了我。我被山搂抱,然后被母亲搂抱。与山的亲缘,在我降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建立。山风很馋,但给了我活下去的温度,并让我像别人那样慢慢长大。长大后和祖辈父辈一样,四肢着地爬山,在这长长短短的历程中,我的眼睛和心脏,都与大地无限靠近。开始没注意到,后来我明白,正是爬山的姿势,教会了我谦逊。近几年走了些地方,结识了些朋友,我发现,出生山里的,大多比较谦逊,即便内里浪漫疏阔,还有偶尔的狂放不羁,也以谦逊作底子。这似乎代表了一种文明:山野文明。它跟海洋文明有别。彼此无高下之分,只呈现了各自的生活姿态;从生命形态上讲,登山渡水,都可成就丰盈,也可拣选好汉。很可能,山野文明最终将让位于海洋文明,但山依然在那里,不是以象征,而是以实体存在,它不召唤,更不蛊惑,只是静默地守候,慈悲地接纳和安放那些疲惫的灵魂……总之,山就是如此喂养着我的饥饿:身体的,精神的。再后来,我开始写小说,在我的作品里,“山”这个词出现得一定很多,“爬山”又一定是关于山的中心词。

 我不爱听“征服山”这样的说法,也不欣赏“登上绝顶我为峰”之类的豪迈。念大学的时候,有个诗人朋友高声吟哦:“男人都是要爬山的/而且要爬上山顶/扛一轮太阳。”类似的句子我永远不会写。我古怪地觉得那是一种冒犯。天底下的许多豪迈,其实都是冒犯。

 活到现在,我爬过的山不算多,也不算少,每次爬山我都记得,但记忆最深的,是六年前,我回老家过春节,正月初一早上,我独自爬上后山。后山层层叠叠,仿佛没有尽头,漫天大雪,使天地一统。爬过楼口门和夹夹石,满身热汗,两腿酸软,便往地上一躺。干净的青冈叶铺得很厚,被雪沤了一个冬天,变得很柔软。背上是积雪,脸上是新雪,广大的野地上,没一个人,也没一丝风,雪落得细响阐释着寂静的含义。寂静,已成为山村里最响亮的声音——我的绝大部分乡亲,不是打工去了,就是住到城镇去了。但我并不悲伤,我闭上眼睛,山即刻变成船,在天宇间漂移。

□作者:罗伟章   (四川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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