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新房快半年了,每每端起饭碗,时不时冷不丁防地咯噔一下,自责愧疚不由在心头打鼓。
我慢腾腾地支起身子,把目光移向窗外。太阳刚好跳过对面楼顶的塑钢棚,赤条条地打在阳台边的空调上,正在费劲地往阳台瓷砖上攀援。
想起昨晚妻子从厨房里传来的惊悚声:“这米生虫子了,你看看怎么回事?还能吃吗?”“怎么就不能吃了?难道生虫了就不是米了吗?”我没好气地回答。
我把半袋米从厨房拽出来,从衣柜里找出床单铺在阳台上,提起蛇皮袋,把米倒在床单上,蹶着屁股,赤着脚,卷着身,一屁股坐在米堆里,头俯在两膝间,凑近脸找虫子。乍一看,白花花的大米没啥毛病;细一瞧,隐隐约约瞅见几个“小黑点”使劲往米堆里窜,还有好几个爆米花似的小米团黏在一起散在米堆上,细长的小白虫在爆米花似的“米房”里蠕动……
娘送米来的情景在脑子里像装了一部放映机,一会正转,一会反转。
年前,装修完新房搬了进去,娘在电话里抱怨:“伢子啊,进新房可是大喜事,你咋不吱一声?老辈子有传统,进新房得给你‘进财’,少则一斗,多可半仓,你们今后的日子才会红火。”“路远,有啥子用?”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你别犟,风俗就是风俗,祖上就这么传下来的。过几天,我就给你来‘进财’,顺便来享享你的福。”娘不愠不火地说。“那给我挑100斤米来,百事百顺,还可以吃半年呢。”我随口一说。“伢子哩,米呢,你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能给你整个好兆头。”
十几天后,娘在电话里说要来给我“进财”,说我当兵离家17年,来认认门。
当我在人流如织的火车站出口接到娘,她肩上粗短的扁担上挑着两个大蛇皮口袋,吃力、摇晃、惊慌地如一叶被潮水涌来的浮萍。
弄回家后,眼前的两大蛇皮袋大米堆放在厨房地板上。我久久地注视着它们,看上去鼓鼓当当,如山如娘。我后悔电话里口无遮拦,心疼娘60多岁,一身病疼的身体竟挑着这两个“庞然大物”,坐了2000多里路的车……
娘打断了我的思绪:有了这“进财”米,你们以后日子一定会红火。这米啊,是你爹今年种的新米,来之前才从谷仓里铲出来,碾米机脱壳后,我用米筛一升一升地筛出来的,正好100斤。
我背过身去,心里触电般紧了又紧,脑海里一下涌现出一幕幕画面:
爹和娘坐上表弟的摩托车,蜿蜒10多里山路到乡上,爹娘并排立在公路边等进城的中巴车,爹左手撑着扁担,娘两眼巴巴地张望着公路尽头;车来了,爹把蛇皮袋搬上车,一手握着扁担,一手掌着蛇皮袋;娘靠窗坐下,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车外一晃而过的景致;到了县城,爹娘神情忐忑地搭了一辆三轮车来到火车站,爹送娘到座位上,把两大袋米放座位底下或过道旁,娘眼巴巴地望着爹下车;
娘坐在火车上,米躺在袋子里,咣当咣当,从白天摇到深夜,穿过崇山峻岭、千山万水,来到离家2000多里的川东达州……
领着娘去超市买东西,娘像个胆小的孩子,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东瞅瞅西看看,超市里那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商品晃得娘眼花。娘看到了装米的格子,几步走了过去,放松了身体,弯下腰抓起一把米,抬起手凑近脸,在灯光下看米的成色,还把几颗米粒放进嘴里咬得嘣嘣响。惊喜地说:“这米没我家的白,也没我家的脆,肯定也没我家的好吃。以后你每年回家探亲,弄点自家的米过来哈,不要花冤枉钱买这个米。”我连忙说好。
我手指飞快地追着钻进米堆里的黑虫,一个个地捏死在手心里;摊开手掌,把一团团丝丝黏住的小米团来回搓了搓,挑出细长的小白虫;米均匀地摊在床单上,阳光直射在米面上,颗颗饱满、粒粒浑圆,散发出亮晶晶的光,像是娘慈眉善目地看着我。
妻子在背后若有所悟地说:这米真好,阳光下带着浓浓的“娘”味。□康合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