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渝两地有句俗话:“咸菜腌得好,饭都多吃两碗。”
咸菜,主要分三类,一种是普通泡咸菜,一种是蒸肉炒肉用的干咸菜,一种是工序多、用料考究、成本高的豆瓣咸菜。豆瓣咸菜,用晒得半干的胡豆瓣或豌豆瓣拌上醋、食盐、酱油、清油,再捂上一两个月,直到捂出混着辣香甜香酱香的浓香来,才把晾干水气的洋姜、生姜、大刀豆、大蒜、大头菜放进去泡,泡熟了,一缸咸菜就是一缸浓郁的馥香。
吃饭时,有了它,胃口大开,食欲陡增。在当年农村,来了人客,只有讲究的家庭才抓得出这类咸菜。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家里来了客人,一碗咸菜往桌子上一端,在堂屋里坐的,或在地坝边做事的,一闻到那股扑面而来辣味中带一丝儿酱香和生姜、大蒜、洋姜的咸菜味儿,就知道快开饭了。
大家往拢一坐,一圈人对桌子中间那碗咸菜,立马两眼放光,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深深地呼吸几下那股浓浓的香气。
这时队上扛着锄头、铁耙、驾着犁从地坝边路过的男人,背着满满一背篼牛草、猪草的妇女,就会高声赞美道:“哈,这咸菜腌得好香啊!”
母亲便会响响亮亮地按辈份称,“大爹,就在这里吃吧!”“二嫂,回去难得走,莫走了,添人添筷子!”
对方知道是礼节话,也会客客气气:“一样一样,屋里也煮好了哦!”
在川渝做客,稍懂点常识的,都不会向主人要吃的,但来我家的客人,不论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是父亲的堂哥,只要一到吃饭时间,就会提醒母亲:“糜秀儿(小名),把你那个咸菜,抓点出来哟!”特别是父亲的几个堂弟、表弟和远房妹夫,一上桌子准会开母亲的玩笑:“嫂子这咸菜啊,比冷饭都好吃呢!”
母亲也不会放过对方:“冷饭在槽槽里,要喂我花儿(狗)哟!”
每次几个表哥表弟来,明明知道母亲会把最好的东西煮给他们吃,一进门,常常第一句话也是:“哈,二姑(或舅妈)家的咸菜真香啊,我们在路上都闻到了哟!”
偶尔,我们嘴里像有了馋虫,也会趁大人不在家,悄悄抓出一颗大蒜、两芽生姜,和弟弟妹妹们分着吃。尽管辣得他们“哧哧”伸舌头,直流眼泪,一个个小家伙还舔着嘴偷笑。母亲回来,耸耸鼻子,便一清二楚:“咸菜是下饭的,光吃咸菜,今后会咳得尿都夹不到!细娃儿,养成偷嘴的毛病,要不得,家里来个客人,咋端得出手?”
母亲的能干与爱脸面,可见一斑。然而,母亲脸上最光彩的,还是每当某家至亲要给父母办大寿,而女主人手艺又难上台面的时候,母亲就会一声叹息:唉,一个农村,来十多桌客人,还抓不出点像样的咸菜,像个啥家庭嘛!边说边揭开咸菜缸缸,然后,把平时舍不得给我们吃、存了两三年的香气四溢的咸菜抓出一盆,赶紧用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塑料纸蒙上扎紧送过去。
开饭时,就会发现,人们一上桌子,即便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村干部,和收拾得体体面面的老太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媳妇,就会不快不慢举起筷子来,看着饭桌正中的那碗咸菜,拈起一片洋姜或一芽大头菜,先咬一点点,“吧哧吧哧”一品,准会有人问:“这咸菜是哪家的?”当听到主人说是母亲腌的后,十之八九都会说:“这咸菜腌得好!”年岁大一些的则会点点头:“这媳妇儿能干!”
懂行的人都知道,这类咸菜小气,讲的是气正、味纯。除做法选料讲究外,腌咸菜和抓咸菜的人,不管男女,碰咸菜前都得先把手洗净擦干;平时不能去掏鸟蛋逮雀鸟,手上不能沾水带汗染腥气;更忌讳满身胡摸乱挠了去抓咸菜。
一句话,咸菜爱干净,日久天长,捂在坛子里的咸菜,才香气浓厚、醇正味美。
当时,我们不懂事,见母亲做啥都比别人聪明、勤奋,就爱问母亲,当年是怎么看上父亲的。母亲会一下羞红了脸,嘴一瘪:“他?我才看不起呢!”
每当此时,爸爸则爱得意洋洋唱起山歌来:
正月里来是新春,
我跟媒婆去相亲。
幺妹见了——躲着把我看哦,
她妈忙叫,
幺女幺女端板凳。
……
父亲唱歌时,母亲总是静静地听,待他一唱完,才会说一句:“煮起拿你吃饱了!”
·蒋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