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6 作者:2025年08月08日
□张淑清(辽宁)
那年夏末,一场冰雹将已灌浆的玉米,统统砸折,所有人家的玉米地都无一幸免。民以食为天,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叹气,有人在捶胸顿足。我父亲呢?显得十分平静。他从草垛上抽出一捆稻草,舀了一瓢井水,泼在稻草上,浸透。暴风雨过后的村子,天空蓝得纯粹,一尘不染。树上的果实千疮百孔,如果没有这场冰雹,村庄本会迎来五谷丰登的欢乐景象。
父亲慢悠悠地坐在门槛外,面对着阳光普照的大街。搓草绳,一节一节的草绳,最终被团成一圈又一圈。母亲不敢说话,沉默不语地做着事儿,我和弟弟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父亲扛着镢头,镢头上挂着草绳和用刀削好的木棍。玉米地紧挨着辽阔的南河,父亲走到自家的玉米地里,不声不响地蹲下身。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一棵一棵地扶起倒伏的玉米。
每扶起一棵,就挖土固定。彻底断了的,就不扶了。有一丝希望,父亲就不放弃。我们姐弟俩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母亲毫不迟疑,扎上头巾,赶紧出门参加扶玉米秆的“战斗”。
倒下的玉米秆,横七竖八。我们一家人,分工明确。我和父亲一组,弟弟和母亲一组。一人扶正玉米秆,另一人挖土固定。日头越来越毒,烤在身上仿佛一架火炉。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连平时调皮捣蛋的弟弟,也不喊饿了,很认真地给母亲打下手,眼神凝重,专注。我们裸露的肌肤被玉米叶子划出一道道红红的伤痕,汗水一渗透,火辣辣地疼。一上午的时间,一半的玉米秆都还没扶完。
父亲让母亲回家做点吃的,带过来。倒地的玉米秆不能耽搁,不尽早扶起来,再遇到吹风,很容易断裂。
午饭是在地里吃的,我记得很清楚。一大钵子玉米糊,几张玉米面大饼子,几根红薯,几颗土豆。
坐在地里,吹吹清爽的风,闻着野花的芬芳,望着巍峨的远山,听着潺潺的河水。昨天的风雨冰雹,就像梦一样。日落西山,百鸟归巢,一块地的玉米秆终于扶完了,父亲计算了一下,玉米减产是肯定的,如此一扶,可以抢回三分之一的收成。腿有风湿关节炎的父亲,到后来,硬是跪着一棵一棵地扶起玉米秆。夜幕降临,村子一扫白昼的燥热,刮起了清凉的风,一弯新月泊在树梢。村子响起鸡鸣狗吠,巷子里传来一阵笛音。清脆幽幽,婉转悠扬。汗湿贴在身上的衣裳,经风一吹就干了,硬邦邦的汗渍,一下下地摩擦人的皮肉。饥肠辘辘,又困又乏,好几次想就地躺下,好好睡一觉。我嗓子发干,父亲说,再坚持一会儿,坚持下去才有粮食吃。有了父亲的鼓励,我们浑身又有了力量。弯月如弓,满天星斗,一眨一眨的。星光弥漫,父亲去南河上游,俯下身子,喝了一肚子水。夜色似水,干起活来格外快,终于完工了,父亲一下子坐在地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摸出兜里的旱烟,捻进烟斗里,划着火柴,擦啦一声,一束小小的火焰,盛开在温柔的夜空下。
秋后,村子里就数我家收获的玉米多,虽然和往年没法比,不过也知足了。把玉米棒子掰下来,雇张老三的马车拉回家。母亲做了手擀面,捞一捞喜气。饭桌上,父亲抿了一口陈香酒,接着又抿了一口。望着一窗的月色说,这玉米晾干了就卖掉。
我非常生气地说,爸,玉米本来就不多,卖了,咱喝西北风?!父亲楞了我一眼,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母亲似乎早就清楚父亲的意图,不说话。我顿时觉得碗里的面条不香了,扔了碗筷,扭头瞅着窗外,生闷气。一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干了一天零半夜,保住了玉米的产量,怎么还要卖?就那么缺钱花?想着想着,眼泪潸潸落下,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母亲说话了,她说,按照上边的规定,咱得交公粮呢。
我心情稍微好了点,接着又问,小平、大江、二宝子他们家都交吗?他们不交,咱凭什么交?
父亲举起酒杯,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村子里只有几家玉米秆没完全折断,咱不带头交公粮,不好,不好!
父亲并没因我的哭闹、阻挠而改变其初衷。玉米经过几个日头暴晒,基本干了。全家出动,开始搓玉米。那时哪有脱粒机?全手工脱粒。从日上一竿子,搓到月上柳梢头。半仓玉米粒,清仓装麻袋。一麻袋玉米约有两百斤,装了五麻袋呢!往年能装十五六麻袋,今年减产一多半。父亲和母亲,我们姐弟俩,齐心协力将五麻袋玉米,垛在窗根底,凉透,准备交公粮。
粮仓里一点粮食都没留,我一想到金灿灿的玉米交出去,不属于我家,就恼火。父亲看出我的心思说,别愁,咱不是有陈粮,有谷子、大豆、高粱吗?饿不着,根本饿不着。父亲说的陈粮,无非是去年没吃完的玉米,睡在父亲编制的柳条囤里,都生虫了。
反正拗不过父亲,生气也没用。交公粮那天上午,又是张老三的枣红马车,我吸溜一口玉米糊,就不吃了。眼巴巴地看着几个人在院子里,把五麻袋玉米抬上车,泪水一串串地落,父亲破天荒地抱起我,放到马车斗上,喊来弟弟,也上了马车。走,到乡里的粮库交了公粮,爸带你们俩去吃刚出炉的火烧子。
粮库门口,排起了队,队伍不长。赶马车的,赶驴车的,人拉车的,一个个满面沧桑。十月的天气,早晚两头凉,晌午却暴热。我们的马车排在中间,父亲气定神闲,背着手,挨个看看他们的麻袋、粮囤儿、竹筐里盛着的玉米。
那些交公粮的,我前后左右看了看,谁也不如我家的玉米,黄澄澄的,一粒是一粒,不干瘪,水灵灵的。收公粮的人,夸父亲种的玉米,夸父亲的为人。
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自豪的微笑。
那一年,父母养的山羊,生了六只小羊。年底,父亲卖了四只羊,买了很多年货,过了一个喜气洋洋的春节。父亲有句口头禅:善良做人,踏实做事,天老爷饿不死瞎麻雀。
我们读书,考学,直至住到小城的鸟笼,父亲母亲始终坚守着几亩土地,雷打不动种一片片的玉米,收割后,归仓,人吃,家里的鸡鸭鹅猪狗也吃。
大病痊愈出院后,在家静养的父亲,每天让母亲煲一锅玉米碴子粥,就着煎刀鱼,抑或生菜蘸大酱,一吃一个饱。
父亲说,自己能动弹,就种地,种玉米。自己吃不完,卖给城里人。
父亲有时站在村口发呆,想到他们这代人一旦被大地收走,留下的大块大块土地,谁来耕耘,播种?
父亲想想就难受,蹲下身子,捧起一撮泥土,放在心窝窝,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随着脸颊无声地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