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场小记

版次:07    作者:2025年07月30日

大渡河两岸,群山层层叠叠,深绿浅翠的叶色,和山上凌厉的巨石,在夏日清晨的微光里,竟显出柔和的情绪来。汽车在四川省石棉县的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两侧山势连绵起伏,忽而浓雾弥漫,忽而云开雾散,仿佛有魔幻之手在随意拨弄天幕,我的心也随之荡起涟漪。当汽车穿云破雾,缓缓驶入安顺场镇时,大渡河已先声夺人映入眼帘——那奔腾之声,自远处轰隆而至,恍若大地深处的呐喊,低沉却又荡气回肠。

来到大渡河边的一处高地,俯视宽阔的渡口,只见河水滔滔,水势汹涌,卷起巨大的浪花,咆哮着撞向河边的尖石,仿佛在为自己的追求不懈奋争。岸边,红军强渡大渡河的纪念碑高高矗立在蓝天下,碑身记载着当年红军渡河的史实。1935年5月,为了在被敌人视为插翅难飞的天险防线上打开一个缺口,十七名勇士由此乘船强渡,船工帅士高等人冒着枪林弹雨,撑篙摇橹,护送红军战士冲向对岸。在碑前伫立,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那个生死竞速的场景:枪炮声不绝于耳,巨浪无情地砸向木船,战士们奋力划桨,船工们拼尽全力稳住船身……彼时的风浪,似乎仍残留在今日的江面上,在耳畔回荡不息。眼前的水流依旧激荡不已,渡口边,有几个孩童在欢快地追逐着水浪,正捡拾着石头打水漂。一颗颗石子轻巧掠过近处稍微平静的水面,荡起几个浅浅的涟漪,旋即便消失无踪了。我弯腰拾起一块被水冲刷得很圆润的石头,上面深嵌着赭色斑点,在阳光下微闪幽光。石头一直泡在河水里,握在手中有些冰凉,但我感觉这石头似乎承载了比历史课本上的字迹更丰厚的内容,竟然灼热烫手——今日的和平幸福,是无数英烈用生命打拼回来的。

安顺场的红军纪念馆,便建在当年指挥渡河战斗的旧址之上。馆内灯光柔和,罩着陈列柜里的文物,如敷药在旧创口上,温和而郑重。一件件褪色的军装,一把把锈蚀的枪支,还有一只小小的军号,安静地卧在展柜里。那号角曾经激扬着何等嘹亮的召唤?讲解员的声音低缓而清晰,她指着一张年轻战士的旧照片说:“他叫陈万清,渡河时是小号手,只有十七岁……”照片上的面容稚嫩,嘴角却倔强地上扬,那双眼睛似乎穿过玻璃,穿过岁月,直直地望着我,也望着所有后来人。我贴近玻璃,仿佛听见了那穿越枪炮声的号音,急迫而坚韧——那声音里裹挟着的,竟是生命本身面对危难时喷薄而出的呐喊。

纪念馆后面,是红军指挥所旧址。低矮的土屋,黑褐色的木窗棂显得异常陈旧。屋内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发黄的地图,红蓝箭头赫然标注着敌我态势和行进路线。当年,就在这间简陋的小屋内,红军指战员们在烛光摇曳下,反复推演着强渡计划。如今,灶台边尘埃堆积,青苔在悄然蔓延,当年的烟火与焦灼,早已被时间湮没。我蹲下身去,竟见几只蚂蚁正沿着墙角爬行,越过地图上那曲折的河流与山岭——它们不知道,自己安然渡过的,是当年红军历经生死考验的雄关漫道。

步出指挥所,刚才还明朗的天空突然阴暗下来,竟然飘起了细雨。雨丝如线,斜斜织成一片烟网。回首再看渡口,雨点啪啪地射向河水,像当年密集的子弹。只一会儿,大渡河上冉冉漫起一层雨幕,显得愈发苍茫,水流仿佛裹挟着无数暗影,险象环生。立于雨中,任凭雨水浸润脸颊,心底的震撼与哀恸,亦如这河水般奔涌激荡起来。九十年前,年轻的红军战士们在这里以血肉之躯强渡天堑,为的是挣脱围追堵截,托起一个民族的信念。生命之重,信念之坚,竟能爆发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雨丝渐歇,澄明的天光柔柔铺洒下来,将安顺场宁静的街巷照得透亮。路过村口,一位老者坐在青石上,额上的层层褶皱似乎藏着生活的艰辛和简单的幸福。他身旁的竹筐里,堆满了金黄的枇杷。我买了些尝尝,果子饱满,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内心似乎瞬间获得了一种力量。回望渡口方向,那十七勇士的雕塑在青黛的群山背景中肃立如铁,永远保持着冲锋向前的姿态。

安顺场,大渡河畔的一隅小村,曾见证过一场军事奇迹般的胜利,十七勇士的名字亦如星辰般载入史册。然而,当我看到孩子们在昔日战场边无忧无虑地嬉水,老人们在和平年代售卖自家的果子时,似乎有所醒悟:这战场遗址之上安然度过的每一寸光阴,才是历史更深沉的凯旋——红军当年强渡的,不仅是天堑激流,还是未来岁月里千千万万普通人平凡而珍贵的生活。

起身回程时,山色渐次沉入暮霭,只有群山之巅的天际留下一线灰白。铁索桥、小号、枇杷、老人慈祥的面容,在脑海里一一浮现又彼此交融。大渡河的涛声渐行渐远,最终在心底沉淀为一种浑厚的回响。历史早已翻过血火书写的篇章,而安顺场的涛声却从未止息——它日夜奔涌,提醒后来者:那真正需要渡过的河,从来都是在心里;而最壮丽的风景,正是我们每日平凡却安稳度过的生活。在寻常烟火深处,自有它不可磨灭的庄严与甘甜。

□郭发仔(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