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父亲

版次:06    作者:2025年07月30日

列车在薄暮里轻轻一颤,便顺着铁轨滑了出去。远山的轮廓渐渐淡成水墨画,我又踏上了这条每年要走几个来回的路途。

窗玻璃像块被打翻的调色盘,高楼泼上灰蓝,原野漫过碧绿,村庄点染着赭石。它们争先恐后地掠过我那颗莫名惆怅的心,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暮色漫上来,车厢里的灯渐次亮起,却终究挡不住夜色如纱,轻轻地盖在窗上。铁轨的咣当声越来越软,我打了几个哈欠,眼皮便像被涂了糨糊似的粘在一起。

醒来时,主灯已灭,只有卧铺旁的壁灯在空气里洇开一小团暖黄。掀开窗帘的一刹那,月光汹涌而入。农历六月十四的月亮,要圆未圆,把清辉铺在旷野上,像谁抖开了一匹银缎,漫过田埂,漫过河床,漫过沉睡的万物。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啊,心脏像是被这月光浸得发沉。

记得那年从河北送父亲回四川老家,也是这样的绿皮火车,也是在火车上度过了一个有月光的夜晚。父亲靠在窗边,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火,絮絮叨叨地讲老家的事——张家的井水有多甜,李家的果树结得多稠,后山的竹林里藏着多少笋芽。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往事,混着车厢里的煤烟味,在月光里慢慢漾开。

故乡总是在雾里。巴山南麓的小山村,一年到头被薄雾裹着,四面的山是青的,树也是青的,只有树叶从浅绿浸成深绿,才让人惊觉季节在悄悄溜走。层层梯田从山上盘旋下来,把山脚下的小村庄润得软软的,像块浸了水的棉絮。父亲的坟就在这片山湾里,面朝西边的青山,坟前十余米处,一棵树在天空下静默无言,像他生前总是在场口等我回家时的模样。

村庄在月光里移动,我的思绪跟着铁轨往前奔跑,像另一列火车,穿过时间的隧道,轰隆隆撞进童年的夏夜。

那时的夜晚,总是浸在月光里。父亲早早把竹席铺在院坝里,艾草蚊香混着泥土的潮气,往鼻子里钻。我躺在竹席上看瓦檐,月亮爬上来时,瓦檐就变成了一把银剪刀,把月光剪成一片一片,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簌簌地撒了一地碎银。

燕子窝在堂屋的屋檐下,傍晚燕爸爸燕妈妈衔着虫儿回来,窝里的雏鸟就闹成一团,嫩黄的嘴张得圆圆的,像一串串小月牙。它们的啾鸣混着稻田里的蛙鼓,墙角老蝉的嘶鸣,还有玉米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在月光里织成一张网,把整个村子都网在里面,连时光都走得慢悠悠的。

父亲搬了把竹凉椅半躺下,蒲扇摇出悠悠的风,讲嫦娥在月宫里捣药,讲玉兔在桂树下蹦跳。我就盯着瓦檐上的月光发呆,总觉得那银闪闪的光里藏着一条河,正顺着瓦檐悄悄地流进我的梦里,梦里有父亲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月光漫进车厢,轻轻地抚过沉睡者的脸庞,像母亲的手那样温柔。它跟着列车跑,越过山,跨过河,城市的灯再亮也遮不住它,火车开得再快也甩不掉它。它就那么陪着,安安静静,若即若离,像父亲生前总是在身后望着我的目光。

这月光是有根的,深深扎在故乡的土里。落在青石板上,就长出童年的脚印;落在父亲的额头上,就雕刻出岁月的霜花;落在我心上,就成了乡愁的窝。不管走多远,只要瓦檐还在,月光还在,乡愁就有个地方待着。在北方的那些年,每个月圆的夜里,父亲手中的旱烟袋在窗台上忽亮忽暗,他总是说:“回来看看吧。”那声音裹着浓浓的叶子烟味,轻轻灼烧着我的心。

父亲于我,便是那片最坚实的土地。从记事起,他就像千千万万庄稼人那样,守着朴素善良的根。在靠工分吃饭的年代,他起早贪黑,脊梁弯成了弓,把六张嘴的日子撑得稳稳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贫困就像影子一样跟着家家户户,青黄不接时,全家顿顿蒸红薯,吃得我常常泛酸水。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去数百公里外的汉中背盐巴和棉花,母亲总是在月光下去村口迎候,往往到家已是后半夜。每次远行归来,父亲的怀里总是揣着用纸包着的麻花、油条,那是我们翘首以盼的珍馐,纸包里还裹着他满身的尘土和汗味。

2010年春天,母亲走了,父亲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却又像丢了魂。父亲年轻时烟抽得凶,没少挨母亲的唠叨。母亲走后,没了絮絮叨叨的牵挂,他的身体也垮了,脊背不再挺直,头发稀疏得能数清根数,目光浑浊如雾,烟却抽得更勤了。晚年的孤独格外刺眼,在承德那段日子,我们上班后,他独自去山庄溜达,听不懂方言,满街人潮却找不到说话的人。直到那个陌生电话打来:“你父亲在街上摔倒了。”我火急火燎赶回去,送他进医院,是脑出血。

从此,父亲得了老年痴呆,认不得人,说不出话。万般无奈之下,我从北方辞职回了四川老家,在达州置了房,总算圆了陪他终老的心愿。可是一年之后,父亲还是撒手人寰,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化作了山间的一抔土,一棵草,一缕风。

无数个梦里相见,他总是像月光下的那棵老树,模糊又清晰。我想抓住他的手,却总是在醒来时摸到满枕的湿痕。

窗外的月亮还在跑,跟铁轨并排着,丈量着这夜有多长。这月光该是父亲的目光吧,漫过铁轨,漫过岁月,漫过我潮湿的眼眶,在心底汇成一条河,河面上漂着他的蒲扇,他的旱烟袋,还有那年火车上,他望着窗外时,鬓角的月光……

□任朝政(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