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6 作者:2025年07月18日
“哎哟!”“咚!”夜已深,两声惊响突然从背后传过来。
我迅速折回。春雨单膝跪地,一手抓着盆,一手摁着地,盆里的水已洒了一地。突兀的声响,并没有打断病床上匀实的鼾声。
“怎么啦?!”我迅速上前,扶住她的肩。
“嘘——”“别,别——”春雨朝床上鼾声传来的方向噜了噜嘴。床上熟睡的,是春雨的父亲——我的恩师杨老师。
那天上午,救护车一路呼啸,将满脸苍白、心率和血压严重偏低的杨老师送进了医院。老师病情渐趋稳定,夜深,蹲在地上清洗毛巾的春雨,催促疲惫的我回家休息。我后脚还没跨出病房门,春雨就摔倒了。
春雨挣扎着,双手扶住病床,试图站起来,可后腰的肌肉硬得像块铁板,半天没能抬起来;膝盖骨像空了心的萝卜,使不上劲儿。额头渗出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淌。
我心一紧:春雨的膝盖又犯病了!她痛苦的模样,一下子把我拽回到三年前的暑假。
大竹师范学校毕业三十年聚会上,音乐老师春雨也来了——刚从北京培训回来,带着一面鼓,膝盖伤得厉害,上下车时疼得直抽冷气。几十年过去,她竟还记得我当时调皮的模样。那几天,我陪着一瘸一拐的她四处参观、游玩。
聚会后,我去拜访杨老师。一进客厅,师娘慌忙横过胳膊抵着门框,不让我进里屋,一股难以言状的气味,隐约从门缝里钻出来。
“你老师这会儿正在受苦呢!”
“怎么啦?”
“大便干燥呢!肚子胀得恼火!”
“喏,春雨戴着手套,用医生教会的方法,正在帮他处理呢!”师娘指了指里屋,“你老师手术后,经常尿路感染,每天的大小便,春雨要亲自过目后才能倒掉。她早已成了我们的家庭医生了!”师娘扶着桌脚,哆嗦着直起身。
“您的腿怎么啦?”
“哎!这毛病都跟我好多年了!”师娘指着腿,捶着腰,“成了累赘,一点儿家务干不了。我们说去住养老院,她们两姊妹坚决不干!”师娘满脸愧疚,“这些年,拖累了她们两姊妹哟!”
我望向里屋,对春雨肃然起敬。提起春雨的膝盖,师娘更是满含热泪。
那年,恩师刚满八十岁,下楼时摔倒了——腰椎压缩性骨折。
“年纪太大,只能躺着养。”春雨的姐姐在外地脱不开身。从那天起,照顾父母的担子全部压在了春雨的肩上。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攥着化验单,在检查室、药房间来回穿梭。天未明,为父亲端屎倒尿、擦身换尿布,一环扣一环;天大亮时,她又赶在回家的路上,先给有腿疾的母亲弄早餐,再给父亲蒸鸡蛋羹。整整半年,她像一台机器,在家、学校、医院三点间连轴转。
重担压着,压力逼着,春雨的膝盖开始酸痛。“多休息,少走动。”这是每次去医院检查时所有医生的忠告。但她却无法遵照医嘱……
剧痛让春雨大口喘气,也拉回了我的沉思。
“别逞强!”我拽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起来。这是什么样的一双手啊,它本该柔软细嫩,实则指关节满是茧子,手心粗糙得就像用砂纸打磨过的,满是小锯齿般的纹路。
我猛地一震:这是那双轻盈飘逸,打起手鼓、弹奏钢琴时腾跃灵动的手吗?
熟睡中的杨老师又是一阵剧咳,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
“春雨,这是哪儿啊?”
“医院呐,您又糊涂了吧。”
“怎么又来啦!”杨老师满眼无奈,“这你又得累多久呀?”
“应该的呀,你养我小,我陪你老嘛!”
“哎!这把老骨头啊!”杨老师叹着气。
“家有一老就是一宝嘛!别多想,快睡吧!”
换衣、擦汗、换尿布、喂水,春雨又忙活开来。杨老师粗重的喘息声又一点点沉下去。窗外的风停在了树杈上,我悄悄地退出了屋,轻轻地迈着脚步,生怕踩碎了这朦胧的夜色。
在医院度过九十岁生日后,在亲人的簇拥下,杨老师又出院了。那天,难得的冬日暖阳。春雨载着父亲,去抚摸那久违的阳光,车子在白塔公园、体育馆、花海森林中漫行。
“老头子,可把你盼回来喽——”师娘送上一朵报春花,声音发颤。杨老师坐在“太师椅”上,阳光斜斜地淌进来,在他脸上游移。春雨打开封存了一个多月的钢琴,指尖一落,音符便如流水般飞泻而出。杨老师微闭着眼,手指一上一下晃动着,像是在抚摸那久违的音符,又像是在摩挲春雨小时候扎羊角辫的发梢。
春雨提议父亲做评委,我与亲友曾哥轮流比赛唱歌。曼妙的音乐响起,歌声带着翅膀,飞向了窗外。
“嘀嘀嘀”手机闹铃响了。
“评委,该吃药了。累了吧?中场休息会儿吧。”
“我不休息!”杨老师推开春雨的手。
“要听医生的话哟”春雨搀着父亲,就像小时候父亲扶着她学走路一样,“小心,不急,慢慢来,再走两小步。”
父女俩轻轻地说着,慢慢地走着。
阳光缓缓地爬向里屋,望着父女俩的背影,我忽然读懂了岁月的模样——那是爱与被爱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