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蓉

□黄北平(四川)

版次:07    作者:2025年07月11日

上周,接到何班长的电话,邀请家住成都的南江县所属两镇高七九级的同学,星期六在龙泉驿聚一聚,问我能不能参加。虽然我住在达州,但听到聚会名单里有小蓉后,便当即表态:准时参加。

何班长的电话将我的思绪拉回到,40多年前那充满青春梦想和纯真情感的高中生活。

那是高二刚开学的一天傍晚,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准备上晚自习,窗外的山风轻轻吹过,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

就在这时,一个耀眼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教室。她身材高挑,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毛衣,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座位,轻轻坐下。那一刻,教室里仿佛被点亮了一盏灯。

“我们班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比电影里的女演员还漂亮。”同桌大毛拍了拍我的大腿说。

“嗯”,我装作若无其事,但心里也像被小鹿撞了一下。

“新同学名叫小蓉,是上一届的毕业生,如今回来复读。”当班主任老师介绍小蓉时,她站起来给大家鞠了一躬,露出小虎牙和浅浅的小酒窝。我转过身,正好与她的目光相对,她偶然一瞥,就像一股电流,击中了我的心房,感到全身酥麻。

自从小蓉来到我们班,那些调皮的男生似乎被她的美丽和气质所感染,都规矩了许多,连说话的声音仿佛都温柔了一些。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了。衣服上的一枚纽扣掉了一年多也没管它,小蓉来后的星期六,回家背米的我翻箱倒柜,找出一颗大小颜色合适的纽扣钉上。为了让乱蓬蓬的头发规矩点,进教室之前,先用水把手掌打湿,抹到头发上,再弯曲五个手指头把头发梳理整齐。走进教室,我的余光会不由自主地往最后的那排座位扫一扫。坐在凳子上,心里开始在意背后的那一束目光,坐得端端正正。小蓉初到我们班那段时间,很少与同学说话,而我在和同学探讨作业时,有意把音量调高,希望小蓉能听到,以期引起她对我的注意。

小蓉逐渐熟悉班上的同学后,见到我也会主动打招呼,面露微笑。那微笑,如同鲜艳的花朵,绽放在我心里。

我在班上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作为范文在全年级朗读。“北平!”有一天晚自习,我正在聚精会神地解答一道立体几何题,一个柔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原来,小蓉站在了我的桌旁。

刹那间,我的心跳加速,脸颊滚烫。我不知道该对小蓉说什么,只有看着她,呆呆地笑。

“北平,你作文写得那么好。我写了一篇作文,请你帮我修改修改。”小蓉将作文递给我。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那是老师给我们布置的命题作文,叫《写给台湾同胞的一封信》,要求下周一交卷。

“好的!我一定认真拜读。”面对小蓉的真情请求,我受宠若惊地答应了下来。

为了完成小蓉交给的任务,也为了让她的作文与我的作文有所区别,星期六下午,我匆匆地赶回家,带上纸笔,找到在村小教书的堂哥,让他在小蓉的作文基础上提出修改意见。晚上,我点燃煤油灯,按照堂哥讲的写作思路,重新梳理小蓉的初稿,修改完成后,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

星期天晚自习之前,我快步走到最后一排,将修改好的作文放在埋头看书的小蓉面前,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没有将那篇作文原稿还给她,而是特意放在了书包里面的小包里。

小蓉将我修改的作文按她的语言习惯进行了个别调整,重新抄写,参加作文竞赛,获得了全校第一名,受到表彰。从那之后,小蓉对我的态度亲密起来。每次见面,她都会主动向我投来灿烂的笑容。遇到疑难问题,她也经常到我的桌前,同我讨论。

有一天晚自习,教室里只有四五个人,小蓉来向我请教一道数学题,我给她仔细分析,她听得特别认真,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我讲完题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糖芝麻饼,悄悄地递给我,轻声说“谢谢!”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个红糖芝麻饼是多么珍贵的礼物啊!当天晚上,小蓉的这个甜饼既让我感动,也让我想入非非。我偷偷地想,要是能和她一直这样“同学”下去,该有多好啊!

但我的这个“非非”只是在心里闪了一下,就没敢再往下想了——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巨大鸿沟,将我的想入非非一刀斩断。

小蓉的父母都是单位职工,按当时的政策,吃商品粮的,子女就算考不上大学或中专,也会安排工作。而当时,考大学或中专仅占高中毕业生的百分之几,边远山区的中学,高考几乎年年剃光头。但是,我觉得不能就这么认命,我要努力学习,走出农村,为和小蓉永远“同学”下去创造条件,填平我们之间的鸿沟。

于是,我更加勤奋地学习,用“悬梁刺股”来形容也不为过。不料临近高考,小蓉突然没有来上课。听同学讲,小蓉已接了她父亲的班,有了正式工作。

小蓉离开后,教室后边曾经属于她的座位空了,连同我心里的一块地方也骤然空荡荡的,似乎整个教室都暗淡了。我偷偷地拿出小蓉的那篇作文,虽然文字不算优美,但仿佛能汲取到某种无形的力量。它提醒着我,一定要继续刻苦学习,追求心中的梦想。

我如愿考上大学后,给小蓉写过两封信,信中没敢贸然坦露想与她永远“同学”下去的愿望。她给我回了信,也是普通同学间的客套问候。“大三”那年,我暑假回家,听说小蓉结婚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遗憾、失落,还有点隐隐作痛。

我和小蓉从此中断了联系,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偶尔也听到她的一些信息:考上职工中专啦、电大毕业啦、调到县上一所中学啦、退休后搬到成都啦,但一直没有见过面。

……

坐上去成都的火车,窗外的风景就像老电影的胶片,一帧帧地倒退,心中突然涌出陈奕迅的《好久不见》那首歌。我和很多同学已经40多年没有见面了,曾经纯真的少男少女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曾经生怕被同学讥讽取笑的过往碎片,最终都嵌入了整个生命的故事。见面之后对同学们说些什么呢?我会说当年特意珍藏小蓉那篇作文的故事,甚至会说我当年曾萌生与小蓉做一辈子“同学”的愿望。

岁月如此奇妙,虽然磨毁了我们的容貌,但是磨不去我们心中的那份美好情愫。那些曾经令人难以启齿的尴尬,不再使人窒息,反而化作一种甜蜜的回忆,一种幸福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