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6月19日
如若不看门牌,眼前的楼房只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建筑。楼高八层,墙面主体呈灰白色,阳台从正面挑出;东西两侧竖嵌着的咖啡色条纹,大多已斑驳脱落,道道纵深的线条似岁月清晰的年轮。整座大楼像一位褪尽华衫的隐者,沉默地立于静安寺的繁华喧嚣之侧。
这是上海常德路195号,张爱玲住过六年的常德公寓。
五月的申城街头,梧絮飘飞,人流熙攘,站在这里,我却感到了一种深沉的静谧。初夏的阳光于茂密的梧叶间嬉戏,将碎金似的光斑洒满大楼,门牌上的绿底白字格外鲜明。我们能进的只有开在一楼侧边名为“千彩书坊”的书店,公寓正面的铁门锁得严严实实。仰头看向遥不可至的六楼65室,依稀间,我像是听到了那位民国“临水照花人”幽兰般清雅的呼吸,眼前这座古朴如线装书的楼房里,也封存着她文字里永远也燃不尽的袅袅沉香。
此刻,能最近距离嗅到那沉香的,莫过于走进这间以张爱玲元素为主题的书店。“读书是我的生活方式”,书店临街的玻璃墙上这行红色大字很是醒目。推开书店的木门,古雅怀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整面墙的木质书柜和复古样式的桌椅,皆是那种极具年代感的红棕色;淡黄的碎花壁纸、屋顶黄晕的灯光,都泛着幽幽古意;角落里那台老式留声机里,传出柔缓又略带沙哑的女声,如泣如诉。店里游客皆敛声缓步,绝无喧哗。书柜里陈列着很多张爱玲的作品,她的首部中短篇小说集《传奇》则摆满了书柜整整一格。想想她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跌宕起伏的传奇?出身名门,才华惊人,却一生坎坷,情路多舛,最后客死异国,落下苍凉的生命句点。
住在常德公寓的那六年,是张爱玲生命中的华彩篇章,无论是创作还是爱情。1942年夏,她从香港回到上海,住进了这幢大楼六楼65室。当时这里叫爱丁顿公寓,后来她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写下这样的文字:“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碎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抱着这种享受的心态,张爱玲正式开启了她的公寓创作生涯。听着电车的铃声,枕着市井的喧嚷,她在这里写出了一部又一部令世人惊叹的作品:《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金锁记》《封锁》……而在1943年的某个黄昏,那个让她“低到尘埃里”的男人也走进了公寓大门,得知张爱玲不在,他将写有自己姓名和电话的字条塞进了65室的门缝。那张轻薄的纸片,迅速点燃了一段倾城之恋的冲天火光。遗憾的是,那光很快就被谎言与背叛浇成了枯寂的冷灰。
眼前,只有张爱玲的文字静静地躺在书柜里,被一波又一波倾慕的目光摩挲,被一只又一只温情的手掌托起、于指尖轻抚。有些书的书脊已被翻得软塌塌的,它们无力地摊在柜中,仿佛一只只褪色的蝴蝶标本;然而,细嗅之,暗香仍氤氲。
在弥漫的书香里,我凝视着墙上悬挂着的张爱玲照片,最喜欢的还是她流传最广也最令人惊艳的这张。片中人青衣薄黛,头颅微昂,双手叉腰,神色傲然,尤其是那睥睨一切的眼神极具穿透力。照片上的她,像一株盛夏的花树,饱满多汁,呈现出繁复张扬的美艳,一如她的小说语言。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我原以为这张照片必是拍于她与胡兰成恋爱期间,可一查方知,是摄于1954年。彼时的她,早已与胡兰成离婚,历经情殇后孤身漂泊。再细看这张照片,女人孤傲的眼神中又岂无苍凉凄怆?貌似艳丽的外表正是那“一袭华美的袍”,内心却“爬满了虱子”。
爱情的幻灭于她是致命的打击。“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她的确是萎谢了,失去了爱情,她就像被抽走了筋骨,生命的光芒骤然黯淡,艺术生命也大为失色。自那以后,她的创作便繁华落尽、顺流直下了。“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爱情之于有些女人实在太重要了,失爱不啻于失命。
如今,一代才女爱恨已散,常德公寓矗立成了一座文学地标。望着公寓紧闭的大门和门前与我一样徘徊瞻望的游客,我忽然觉得那扇门并未真正关闭,因为,每一个读懂张爱玲文字的人,都可以推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