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6月19日
滕县保卫战遗址。
6月13日,我从达州踏上去山东滕州的路。于我,这是一次朝圣。
双脚落在滕州的土地上,仿佛踏入四千年的时光深处。这里孕育过北辛文化的陶纹,点燃过大汶口遗址的火种,夏商之际便以“三国五邑”在文明史上刻下印记。脚下的石板路,或许还嵌着龙山文化的灰陶碎片;古城墙的基脚里,似乎仍能听见商周青铜的回响。
这片鲁南腹地的咽喉要冲,自古便是金戈铁马的血色舞台——古运河故道的波心曾倒映齐桓公会盟的旌旗,明代城墙上斑驳的箭垛至今留着倭寇刀痕。这座被岁月层层包裹的古城,注定要在1938年的那个早春,用积淀了三千年的血脉,去承接一场血与火的淬炼。
八十多年光阴流转,当年这里曾是中日血战的炼狱。国民革命军第22集团军122师的川中子弟,用血肉之躯,在滕县筑起了一道抵御外侮的长城。今日的保卫战遗址,如同一段凝固的悲壮史诗,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峥嵘。
次日拂晓,薄雾般的曦光给滕州城笼上青纱。独自走进遗址公园,脚下的青石板冰凉,恍惚间,仿佛还能触到八十年前未曾干涸的血迹,嗅到硝烟散尽后残留的苦涩气息。
老城东门,昔日的残垣断壁早已被时光湮灭,但历史的伤痕却刻骨铭心。那组雕像,将川军将士的刚毅与决绝,永远定格在历史的长卷里:五位战士,手持简陋的步枪,紧握卷刃的大刀,眼神如淬火的寒星,穿透时空的迷雾,仿佛下一秒就要发起最后的冲锋!他们褴褛的军装、开裂的草鞋,与身后花岗岩碑墙上密布的弹孔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撼人心魄的画面——这不仅是一场装备悬殊的生死搏杀,更是中华民族宁折不弯精神的铁血证言,像一座不朽的丰碑,矗立在时光的河岸。
凝视雕像的瞬间,思绪被拽回1938年那个硝烟漫卷的早春。
滕县保卫战始于1938年3月14日晨。日军第10师团三万精锐在飞机、重炮、坦克的掩护下如铁流般压境,妄图一举攻克滕县、打通津浦线、直逼武汉。而守城的川军将士仅有老旧步枪、豁口大刀与少量手榴弹,白刃战中刺刀频频卷刃。师长王铭章振臂高呼的“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成为绝境中燃起的精神火炬。
至17日午后,日军已占领城南城墙与东关。王铭章亲赴城中心十字街口督战,当西南城墙亦陷敌手时,炮火如蝗般向城中心倾泻。危急时刻,参谋长赵渭滨高呼“日本必败,中国必胜”,率先冲向被炮火炸塌的城墙缺口,官兵在其激励下如潮水般突围。
当王铭章与赵渭滨率随从转至火车站部署124师372旅时,行至西关外电灯厂附近突遭日军火力扫射。王铭章身中数弹壮烈殉国,赵渭滨亦中弹牺牲。除数百人突围外,两千余名守城官兵全部殉城。
滕县一役,三千川军儿郎浴血死战,为台儿庄大捷赢得了至关重要的时间。李宗仁在回忆录中感慨,“若无滕县之苦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台儿庄之战果,实滕县先烈所创成也。”
滕县,这座四千年文明的古城,孕育了北辛、大汶口、龙山等璀璨文化,“三国五邑”的荣光曾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流。然而,日寇的炮火无情地摧毁了一切:承载记忆的石板路被炸得粉碎,无价的古遗址、文物在爆炸中灰飞烟灭,街巷化为瓦砾场。焦土之上,唯有忠骸与烈焰。方圆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土地,日寇投入两个师团及大量配属部队,总兵力三万余人,火炮逾百门,坦克五十余辆,飞机三十余架,投下炸弹两千余枚、炮弹六万余发!而守城的中国军队仅五千余人,没有山炮野炮,没有坦克飞机。可就是这群被称作“劣械弱旅”的川军,用信念和血肉之躯,在绝境中坚守数日。
王铭章将军殉国后,国民政府举行国葬,成都十万人迎接灵柩入城。国民政府追授其陆军上将军衔,为第122师立碑记功。1984年9月,四川省人民政府追认王铭章为革命烈士,民政部向其遗属颁发了烈士证书。
在滕州市烈士陵园的碑林前,我默念着历史的回响,毛泽东主席挽联盛赞:视死如归,为民族增光。川军将士用生命诠释了什么是民族魂,什么是家国情。
身为川人,《壮士出川》里那面“死字旗”的决绝总让我心头震颤。当年安县王者成送子出征,白布黑字写下“伤时拭血,死后裹身”的嘱托。这份赴死的决然,在滕县的焦土上,化作了三千川军子弟共同的信念。他们用热血和生命,在鲁南大地上,矗立起一座镌刻着“敢战、血战、决战、死战”的不朽丰碑。
是夜,滕州雨霁云开,星河低垂,似为英烈忠魂照亮归途。我深知,这片浸透了抗战英烈热血的土地,八十年前的呐喊从未消散——它早已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化作永恒的星辰,在民族复兴的长路上投下不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