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味炒饭

版次:06    作者:2025年06月19日

陈美桥 一个梦想着“左手柴米油盐,右手风花雪月”的达州八零后女子,喜欢把美食用文字融入人间烟火。期待自己笔下的美食文字如同一根小小的火柴,在璀璨的城市灯光里发出一丝亮光,让你发现这世间还有最简单纯朴的温暖和爱意。

他又费解地看了看我,像面对偷师的不速之客,或伪装的竞争对手。

连续几天,我都几乎准点坐在这个位置。在十字路口的一面花墙下,我沉浸于剧情片一般,观摩与他相关的一切。

街口常常刮起微风,那是我在自家阳台上无法感知的,他的样貌也是我从前不曾知晓的。两年多了,天气晴好时,我准能在夜晚看到两百米外那块醒目的招牌。炒饭的招牌又宽又大,完全挡住了小摊隔断后面的他。偶尔,他走到招牌底下拿食物,随即又快速消失了。像我偶遇的一只八哥,它明明在我面前跳动,又瞬间不知所终,像一个神秘的幻境。

我既不等人,也不准备吃东西,我有些痴傻似的长久坐着,难免让他感到诧异。偶然撞上他的目光,我定格的眼珠就异常活泛,假装若无其事尴尬地闪躲着。我当然不会说,这是要回答一位作家提过的问题:你愿意花上几个小时,去观察你面前的人群吗?

这是顶好的位置,我脚下是宽敞的人行道,虽然边缘一溜铺着折叠桌椅,但仍有足够的区域,方便来往的行人顺利通行。几个小吃摊,沿着马路边缘排列,打头的老人卖手工馒头,顺接两个烧烤摊,中间夹着我所关注的炒饭摊。

你大概想不到,一开始,它们明明是几辆三轮车,可后来从车内陆续掏出许多东西,燃气罐、锅灶、桌椅、调料架,以及各种食材,每一样都有固定的位置、摆放方式,隔断那边是选菜区,靠人行道这边就成了厨房。这小小的“麻雀”,真是五脏俱全。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专注地点燃炉灶,和老熟人闲聊,问新客的饮食习惯,诸如吃炒面、炒饭还是炒粉,需不需加素菜,能不能吃辣,是打包还是就地吃。

大多数客人选好素菜,抬手搁在隔断上;和他特别相熟,或对选择不太在意,抑或有选择困难症的,会将主动权交给他。他就走到另一面,将菜夹进小盘,同样放在隔断上,再折回来做厨子。他个头较高,手臂很长,站在矮小的灶前掂锅推勺时,宽厚的肩背总是微驼着,体恤遮住的结实肌肉,像狂风将要吹尽的沙丘。

炒面、炒粉大致相同,锅热后,先勾一勺油进去,炒香酱料的同时,左手正捏着鸡蛋,经锅沿稍微磕碰,悬空移到锅中心,几根手指配合外扩,蛋壳张开大口,蛋清、蛋黄就亮闪闪地滑进锅里。每日千锤百炼,他已练就只顾盯锅,蛋壳却精准丢进垃圾桶的本领。酸菜也少不了,炒到酸香扑鼻时,加入蔬菜略炒后,他才将灶火调小,去置物架上量取主食,再入锅加调料掂炒。食材时而腾空而起,如一匹抖散的花布,时而又被炒勺捶打,发出沉沉的闷响。锅气越来越足,加上葱花掂弄几下,炒饭便大功告成。

这日,长盘套袋被他淘汰了,置物架搁着一叠方盘和硅油纸。抽盘,取纸,两手同时进行,油纸铺在盘上,炒饭、炒面盛进去,就提升了格调。那口炒锅被油喂得饱饱的,炒完无需冲洗,用竹刷刷掉少许残渣,就油光光的。他既是老板、厨子,也是服务员,每个角色都做得行云流水。

他挺直全身时,洋溢着健美的气质。他哪有时间健身呢?每天下午五点左右摆摊,凌晨四五点收摊,接着去早市买菜,到家已是七八点,吃完早饭睡觉,醒来约摸下午三四点,又要准备出摊做生意。

他笑着说,有时真感觉没睡够。客人说,你的炒饭材料多,口味多,大家一喜欢,就耽搁你睡瞌睡了。他明亮的眼睛更和善了,极自信地说,炒了多年,自然专业,只要站在灶前,我就清醒得很。

主食选择宽泛,配菜丰富,除了原味、香辣味,还有咖喱味。他从不愁有没有生意,忙碌却稳重,始终保持着稳定的厨艺。我坐着观察了好几天,没见过因吃而皱眉头,或是板着脸的客人。

大约傍晚七点钟,一位骑车的阿姨突然在小摊前停下,将自行车放好,她面带怒色嗔怪道,屋头放着一冰箱菜,你们又跑出来吃哇?有一家四口抬起头来,男人一面让两个孩子喊奶奶,一面示意老板拿新的餐盘。分到的炒粉,将阿姨的怒气堵住了,她吃得比谁都认真。

还有一位老人枯坐着,有些着急地望了望搁起炒勺、取下口罩正喝水的他。他冲老人点了点头,趁暂时没有新客人,欲坐下来稍事休息。老人一只手撑着小桌站起来,小声地说着什么。他恍然大悟,抱歉地说,对不起老人家,我以为您是问能不能坐坐,那当然行,我没听到您是要打包炒饭。老人摆了摆干瘦的手,并不怪他。

有一瞬间,我和他同时注意到这个老人,身材瘦削,穿着与这个季节不相宜的,可能产自上世纪的夹克,皮鞋裂着口子,却很干净。

他连忙戴上口罩,点火,敲了两个鸡蛋放进锅里,还额外加了素菜。或许是老人注意到这特殊的照顾,不知是感激还是担心,接过炒饭时,怯懦地问了问价钱。他怕老人听力不好,便爽朗大声地说出了惯常价格。老人将一卷零钱塞进他手里,提着炒饭颤颤巍巍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街口。

他将那卷零钱直接放进盒子,刚选好菜的客人问他,你就不数一数,万一少了呢?他有些严肃地说,看老人家的样子,多半有难处,本来可以免费的,但我得照顾他的尊严,哪怕少了一块两块,也不碍事的。

我有些惊愕,先前那些居高临下的同情,矫情而苍白。从墙墩起身,我挪到他的小桌边,也点了一份蛋炒饭。

米饭颗粒分明,酱料微微着色,蛋花隐隐绰绰,刚入口,只觉咸淡适中,却并不如想象中出挑。可后来,它所裹挟的亲切之感,越来越耐人寻味。我感激那位提问的作家,我终于读懂了那块招牌:有味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