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路

版次:07    作者:2025年06月17日

万渝峰 摄

作为半道来渝的“移民”,我对重庆南岸区的海棠溪一带并不陌生。不必说桨声灯影里的岸上火锅或江边烧烤,不必说电影中小北为陈念系上小雏菊的沧桑筒子楼,不必说连接南岸与渝中半岛的长江索道在岁月中晃晃悠悠地穿过,也不必说立德乐洋行旧址的斑驳老墙在风中诉说着百年前的开埠往事。单是薛涛那首扑朔迷离的《海棠溪》,就足以让人在此流连寻踪半日。“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人世不思灵卉异,竟将红缬染轻纱。”花开微雨,江雾仙霞,海棠溪曾是这位怀春少女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落日楼头,断鸿声里,都是她眼中爱情的模样。

然而,真正认识海棠溪,却是从“四公里”“五公里”开始的。

小丫头初到重庆求学,想她孤单无依,人海茫茫,在这座千万人口汇集的城市,我不去看她,恐无第二个人,于是问她学校地址。

“五公里。”

电话里我好长时间没有回应,她料定我没反应过来。

“过了四公里,就是五公里。不要到七公里,那是另外一所学校。”

我向来知道重庆的地名,“一碗水”“三溪口”“千厮门”“万寿路”,从一到万,数字齐全,但叫“四公里”“五公里”,让我始料未及。

按她的指引,上了轻轨。

轻轨上的站点图,依次标示着:四公里五公里六公里七公里八公里九公里。

“好偷懒的命名。”

见我慨叹,小丫头另有见解:“高端的食材只需要朴素的烹饪方式,不少大咖的小名都叫铁牛狗蛋嘞!”

2024年,因工作变动,单位驻地就在南岸区。一次学术交流会上,我见到了《山城棒棒军》编剧王逸虹、《填四川》作者王雨、资深媒体人许大立。

于是向他们请教一直困惑我的话题。

“四到九公里都有,一公里二公里三公里在哪里呢?”

“你应该从零公里问起。”

他们指了指门外的海棠溪。

在迷惑不解与惊疑不安中,我翻开了被时光折叠了又折叠的零公里到九公里的故事。

那是一段血肉与硝烟铸成的历史。

抗日战争时期,决定修建川黔公路。经过四个月夜以继日地赶修,川黔公路通车。不久,滇缅公路建成,从而打通了重庆、贵阳、昆明至缅甸之间的联结,通过缅甸仰腊铁路,还可经仰光通往印度洋。全面抗战爆发,中国沿海港口沦陷,加之日军进占越南,切断滇越铁路。由此,这条公路成为反法西斯战争中国战区战略指挥中心重庆与外界联系的唯一运输通道。源源不断的战略物资如汽油、枪弹、轮胎、汽车、面粉、医疗器械、药品等从海外运往“陪都”,同时,偿还英美的钨、铜、锡及桐油等物资,也由这条公路输出。

川黔公路工程艰巨、工期紧迫、牺牲惨重,征调民工、石工十三万人,死亡民工千余人,伤者数万人。重庆图书馆收藏的《川黔公路成功》报道中记载:“工人晴天无草履,雨天无蓑衣斗笠,寝处无稻草,晴受蒸晒,雨受泥泞,晚睡则多人堆叠,与乞丐无异……购买小麦蚕豆磨成粗面蒸熟充饥,亦无小菜盐巴,食时互相默视,有如难民穷蹙于异乡……”

一寸山河一寸血。以长江运输码头海棠溪为起点,民工以血肉之躯推进着抗战生命线的里程,推进到几公里,便以几公里命名。每一寸血肉,每一段里程,都是在开辟中华民族的共同出路:抗战非胜不可,抗战必胜!

战争,给重庆留下了深深的创伤,也唤醒了重庆人巴蔓子般“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的血脉觉醒。《重庆防空志》记载:日机曾对重庆进行了长达6年多的战略轰炸,“重庆大轰炸”致死致伤24000余人、焚毁房屋37000多间。此间,“川军”中的96万重庆男儿前仆后继,参加了淞沪会战台儿庄战役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常德会战,数以万计者为保家卫国慷慨赴死。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的零公里,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从重庆出发,水路早已实现江海联运,可以到达任何通航水域;陆路上的中欧班列能够到达数十个国家;空中出行,重庆江北机场已开通国际国内三百多条航线……从长江嘉陵江汇流的滔滔气势里,从波翻浪涌的时代潮流中,我们依然能够读出一方水土一个民族历久弥新弥足珍贵的神韵。那便是2024年年末,重庆首次发布的“城市精神”:坚韧、忠勇、开放、争先。

今年6月5日,天刚亮,我就从并没有标识的零公里出发,向着标识清晰的九公里走去。6月5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当年日军轰炸造成“六·五”大隧道惨案。为了悼念死难同胞,警醒勿忘历史,6月5日,重庆会拉响防空警报。在当日的徒步中,在长长的警报声中,我完成了一次洗礼。

沿途中,我遇到多株青筋暴露的黄葛树。当我把手搭在其裸露的根须上时,它们向我传递了昂扬旺盛的生命力,我感受到了划破时空的剑气正呼啸而来……

□汪渔(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