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父

版次:07    作者:2025年06月10日

一座山混到寂寂无闻,无外乎这座山本身其貌不扬,又没庙宇或贤能互相加持彼此成就。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这座山地处一脚踏几省或几县交界处,仿佛一块静止的浮冰,纵然在阳光照耀下,也只是冒着绿幽幽的寒气。

年近八旬的岳父,一个比“中年闰土”还木讷的老人,就独居在川北一座郁郁葱葱的无名大山里。任凭远方的儿女百般游说随迁生活,他总是强调那么多土地那么多牲口,荒废了可惜,像岩石一样固执。时间长了,为了缓解内心的歉疚和不安,我试图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劝一个按节气擦拭亲人墓碑的长者,放弃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无异于骨肉分离,只能多抽空去探望或打电话,自我解嘲为“山不过来我就过去”。每次通电话,他开始是反复描述各种庄稼和猪鸡猫狗的长势,接着给我重温市委书记亲自关心过他的一件往事。任凭我说好的好的先这样吧,他仍迟迟不愿挂掉电话,像个留守儿童,在家门口拉着即将远行的父母的衣角。

那座山海拔约500米,山顶上有几个人烟稀少的村落,山梁上有一条蜿蜒的水泥路。以羊肠小道为界,山上山下各属一个县市。赶集的日子,岳父偶尔会从山脚下出发,沿着落叶覆盖的林荫小道,一步一步攀爬到“天上的街市”,这是他一生步履远足为数不多的目的地,要么去银行存卖仔猪的钱,要么去理发,要么去买种子或肥料。岳父本就身材单薄,年事已高便显得异常矮小,背着一个硕大的竹篾背篓,背篓和山路呈30度的锐角几乎贴在一起,呈“之”字形摇晃着缓缓移动,看不到他整个人影。

三年前,岳父除了在岳母的逼迫下才去赶集,其余时间都不会轻易外出。无论天晴下雨,还是打霜落雪,岳父的主要活动场所就是在顺着山势倾斜的坡地里,挖地除草,浇水施肥,播种收割,忙碌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农活永远做不完,并非劳动效率低,而是岳父每年会在“寸土寸金”的山腰,围绕崖边林下的角落,见缝插针,开疆拓土,不断开垦出一块块零散的耕地。这种“男主内,女主外”的生活情景,直到岳母罹患重病撒手人寰后,岳父才正式开始“当家作主”。岳父难得炒菜烹饪,习惯凌晨起床熬一锅清汤寡水的稀饭,或一盆无油无盐的面糊,一碟咸菜,将就吃一天。我建议他每餐做新鲜的饭菜,多吃点油荤补充营养。他回答说,那样好是好,但会“耽搁工”。这个答案不只适用于做饭,家里的鸡鸭鹅蛋猪肉等,常常在冰柜里整整齐齐地坏掉。我说,不吃就拿到街上卖了呗,买点喜欢吃的东西。他说,卖不到几个钱,还“耽搁工”。有一次,他在电话里给我说,那只最温顺的老母鸡好多天没回窝了,估计是被黄鼠狼或老鹰等野物祸害了。又隔了一段时间,他告诉我,离家出走的母鸡不晓得什么时候,带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鸡仔,突然回到了院子里,叽叽喳喳吵着找他要吃的。除了一大群鸡鸭鹅,岳父还养了一只猫,两条双眼浑浊的老狗,及一头按时产仔的黑毛母猪,人吃一餐它们就跟着吃一餐,饱一顿饿一顿地过着。每当我说,年纪大了,少种点庄稼。他就说,那么多张嘴,需要很多粮食呢。于是,他披星戴月地趴在山腰上那一块块地里,收完小麦种玉米,收完玉米种油菜……岳父忙,土地更忙,忙得杂草一年四季都来不及生长。家里所有的木柜壁仓,包括他未来某一天自己使用的“寿木”里,都装满了不同年份的五谷杂粮。最清闲的,莫过于卧室里的电视机,每天晚上除了播报本地天气预报和新闻联播,让岳父听闻天下大事,其余时间都身披一块粉红纱巾,足不出户,静若处子。

无论见面还是打电话,岳父必提那件让他耿耿于怀的陈年旧事,每次都感叹市委书记那么忙还不忘关心他。

那是2010年春节,在外务工的我回到岳父家,发现岳父说话期期艾艾,心事重重。岳母说,他遭到了假钱骗局。啊?什么情况?我追问。岳母说,年前她派岳父到镇上的银行,去取当年的农业直补款,岳父将400元现金小心翼翼地揣回家,交给她锁在木箱里。当她将那400元现金带到学校给外甥女交生活费时,老师坐在验钞机旁,扯着嗓子,当众告知全是假钱,并提示一句,以后再也不要让你们家打工的年轻人拿假钱来糊弄学校。生性好强的岳母顿觉颜面尽失,赶回家将岳父一通数落。岳母补充了一句,唉!也不止他一个人遇到。前天赶集还听说谁谁谁在超市也被发现使用假钱,那个老太婆说是两个月前从同一家银行取的农业直补款。我转过头问岳父,银行柜台有摄像头吗?岳父吞吞吐吐地说,记不起……也没注意。我继续问报警了吗?岳母说,去问了,村上的干部说时间太久了,缺乏证据,哪个说得清楚?唉!算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以后让你们年轻人去银行办事,这次就自认倒霉咯。听着岳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看着岳父自惭形秽又一脸无辜的表情,我连忙宽慰二老,用真钞和假钱混杂比对,现场教学如何识别“李鬼”和“李逵”。岳父愤愤不平地说,要是能追回这400元钱,他愿意捐献给希望工程。说完继续郁郁寡欢。

望着岳父额头上古铜色的沟壑,我暗自决定,尝试为偏远山村的老人们讨个公道。我在手机上搜索市长信箱,如实反映情况,是否会被受理,内心并没抱多大希望。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市委书记竟然在深夜给我的邮箱回复,让我第一次知道类似的公共邮箱是有人收阅的。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成了岳父晚年最大的自豪和感动。

市公安局第二天就派人登门到岳父家调查。由于我给市长信箱写信反映情况,没有告诉任何人,警察上门调查,把老实本分的岳父岳母吓得六神无主,岳父赌咒发誓说,他不追究假钱的事了。警察哭笑不得地说,就是您不追究,我们也要把这种违法行为一查到底。

没过多久,银行的那个“实习生”被警察带走了。银行行长和警察亲自给岳父送来400元现金,岳父执意委托警察捐给希望工程,说是他对市委书记关心的报答。从此,岳父再也没取到过假钱。

风烛残年的老人,看一次就少一次。前几天,又回去看望岳父。他说,村里定期组织免费体检,身体无大碍。做了白内障手术,备了一堆常用药。

小满未满,干断田坎。岳父端着酒杯说,今年可能干旱,一定要顾惜粮食。

我说,还是不种地了,跟我走吧,每天吃口热乎的。岳父文绉绉地说,生命在于运动,我哪都不去,在家里最好。我说,万一生病或动不了呢?他微笑着说,没事,对比你岳母,还有我兄弟和弟媳妇,我已经多赚了这些年,现在对农民的政策好得很。再说,人终归都会走的,怕啥子?到了那一天,你们回来把我撬出去就行。

撬出去,那个院子和大山在心里就彻底空了,只会长满茂盛的野草。看着不胜酒力的他,一双筷子举重若轻,我陷入沉思和矛盾,“越过山丘,发现无人守候”,把岳父的“岳”字拆开,不正是山丘吗?餐桌上的气氛略显凝重,我连忙转移话题,说您有高血压尽量不喝酒。我担心岳父哪天酩酊大醉,摔坏了孱弱的身子;却又害怕他滴酒不沾,始终清醒,随时想起没完没了的农活和庄稼的痛楚。他那些从堂屋搬到菜园边长眠的亲人,天作被地当床,薄雾弥漫着鼻梁形状的小土包,让整座沉默寡言的大山增加了厚度和高度。

岳父还在深山里独自生活着,土地和庄稼就陪他生活着。时隐时现的犬吠鸡叫,让大山显得更加空旷和寂寥。

□马林(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