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5年05月23日
文蕴 摄
多少年没有在皓月当空的夜晚徜徉于庄稼地了?当夜幕四合,入夏的第一轮满月盈盈升起时,我倏然心动,驾车出城,来到南郊上岑村,漫步于浩荡的小麦地。像是梦游,又恍若穿越时光。
这片土地,我在往常白日里已经熟读。上岑村另有一个雅称:“稻香公园”。因土地肥沃,生态优越,被列入国家级现代农业产业园,是“天府粮仓”的重要基地。近几年,村里人拓宽思路,在做精大田粮食产业的基础上,依凭川西坝子优美的自然风貌和园区优势,大力发展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妙手绘制乡村振兴新图景。“稻香公园”,是一个簇新的乡村文旅品牌,其赋能触目可见:3800亩耕地经过精心整饬,条块方正,平坦如砥,农灌溪渠如银链环绕,赭色砾石村路交织,通往田园深处,兼有机耕通道和游人观光双重功能。村民聚居庭院错落有致,或平房四合院,或二层小洋楼,一色瓷砖墙褐红瓦,路口墙壁上彩绘了生动的田园农耕图景。村子中央,利用荒洼打造的一片湿地园林,雅致亭台点缀其间,花圃小径蜿蜒盘曲。曲水上构筑了写意的都江堰灌渠景观。湿地边,是比邻的村舍咖啡、农家乐、稻香研学堂、农旅体验园……而此刻,它们全都笼罩在薄如轻纱的月光中。
“稻”,在这个田野公园的称谓中,是垄上农作物的集体代名词。“稻香”,当然不仅限于水田稻谷的单一氤氲,它包含了一年四季五谷杂粮共酿的醉人芬芳。在小满将近的夜晚,置身于田垄,我的鼻息里,荡漾着成熟小麦的体香。它粗朴、醇厚、透着些微酵母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湿。还有一脉馨香,源自苍穹那一轮月盘,它的清辉弥天亘地。田野之上,月华给人的嗅觉是清新、淡雅、带着一丁点儿薄荷味。
有大半的田垄,还静静伫立着密匝的小麦待收。它们像军纪整肃的士兵方阵,列序井然,枝秆笔挺。唯有秸顶的麦穗有些弯垂,沉甸甸的丰收果实让它们脖颈支撑有些吃力。月光镀在每一株饱满的穗子身上,泛着银质的光泽。一阵晚风拂过,麦垄起了波浪,安宁的月光随之灵动,合着煦风的节律轻轻摇曳——谁说月光是“冷光”呢?这一刻,它是如此温润而风情楚楚。
另一部分麦田已经完成收割。日间,大型联合收割机驶入田垄,所向披靡。昔年收麦,五六个劳动力分工协作,弯腰镰割、拌桶摔打、箩筐挑运,辛劳一天才能收一亩;而今,机声隆隆中半天就能扫平几十亩熟麦,连麦粒风筛都在机体内流水作业完成。机收后的麦地,在月光下空空荡荡,秸秆被粉碎还田肥沃,唯余寸长麦茬,偶见三两只田鼠倏忽窜过。草把、草垛,这些旧农耕时代的庄稼地标志性物象荡然无存。“草垛是麦收的余韵。”我曾在一篇怀旧的文字里抒发感慨。现代机械化追求的是快捷高效,有如流行摇滚乐演奏,振聋发聩,戛然而止,没有余音袅袅。随着草把与草垛的消弭,收获后的田地显得有些单调苍白,月光滞留其上缺失了诗意,耳畔再也听不到回响于草垛之上的美妙童谣。
顺着田畔溪渠漫步,恍惚看见一粒幽光在上游水岸闪烁。“萤火虫!”家乡广袤的田野上,它们销声匿迹已颇有年头了,今夜,竟在月色迷蒙的麦地边与它邂逅!兴奋得心如鹿撞,蹑手蹑脚移步往前,想细赏那萤火虫飘逸曼舞的倩影。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农夫在岸边挥锄引水灌田。随身携带的手机搁在石块上,诱惑的荧光源自人造机体。一时怅然若失。想那小小萤火虫,本是亿万年前衍生的古老生命。《诗经·豳风》有吟:“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町畽鹿场,熠耀宵行。”戍边返乡的男子思妻心切,冒着细雨匆匆夜行,无畏地穿行野兽出没的荒野。一路为他作伴照明的,竟是多情的流萤……儿时,夏天的夜晚,在田野中笑着跑着捕捉飞萤,装在玻璃瓶里当手电筒,那是多么浪漫开怀的时光。萤火虫,它是什么时候从家乡的田野中集体退场的?恐怕谁也说不清。但我们终于醒悟,这是一段时期农事生产滥用化学肥药酿成生态恶化的后果。近些年,乡村振兴痛定思痛,多措并举修复生态环境。然而,萤火虫的身影依然迟迟不见回归。在大自然中,人类要毁损一些珍贵的东西很容易,要实现重构与复苏,却很难很难。
在农夫锄镢的牵引下,涓涓溪流涌进一片收割后翻犁的麦地。双抢时节,要赶着栽插早稻。月光在浪头上被颠成碎银,顺着垄沟抛撒,晃人眼睑。“格格——呱呱——”嘹亮的蛙鸣突然兴奋地从水田某个角落响起。先是一蛙独鸣,继而,远远近近的田野,群蛙的吟唱加入进来。蛙声如潮水回环起伏,其间还夹杂着草丛中蟋蟀唧唧复唧唧的弹奏,枝头上归巢小鸟梦呓般的呢喃,村舍屋檐下偶尔几声犬吠……月光麦地里,新夏夜声的调韵依然如昨,宛若一曲恒远传唱的民谣,每个音符,都盈溢着令人陶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