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5年05月15日
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我放在钱夹的最里层,一直没再翻出来看过。直到有一天,我坐着公交车缓缓途经位于安康路的那所小学大门前,看到阳光下的校园,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我鬼使神差般地找出那张差点遗失的纸条,用手机一下一下地摁出那串数字。我屏息静气听那边的彩铃声响起,等着那边的回应。
喂,你好,哪位?
你是……你是……刘建成刘老师吗?我怎么有点结巴。
是的,请问你是?那边的语调仍然很平淡。
我刘成,我是刘成啊……因为激动,我禁不住大声嚷嚷。
刘成,真是刘成?那边的声调也跟着提高。
我真是刘成啊,你真还记得?我说着说着就咧嘴笑开了。
怎么不记得?你是我弟啊。1998年我在县城学习时,看到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名字,以为是你,还跟别人打听……
我们多少年没有见了,你还好吗?
1984年到现在,快30年了。我都当爷爷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30年了。30年半生漂泊。我们走了多长的路,又结识了多少人?
很多时候,我们无端地就对逝去的岁月起了怀恋之心,我们开始疯狂地重寻那些远去的背影。找到了也许只能问一声你还好吗?曾经触手可碰的人和事终有一天都会遥不可及。
我困在2014年的车里。我很想回到从前,回到1984年,有谁能带我回去?
幽暗的长巷,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长满青苔的白墙,低矮的青瓦平屋,蔚蓝的天空,纵横的电线,飞来飞去的麻雀,还有每到下午4点钟准时从南河电站传来的鸣笛声……那是我的1984年。
那年,我在县城汉丰一小读二年级。开学不久,学校分来了一批实习老师。
那些刚从“开师”毕业的学生,大多十七八岁,青春的面庞鲜明而生动。刘建成站在他们中间极不起眼,跟每一个来自山区的青年一样,深蓝色的中山装,青布鞋,长满青春痘的脸,米黄色的宽边眼镜,粗硬的头发经常像狮子毛一样炸起。
和刘建成一起分到我们班的,还有另外两名女老师。其中一个姓白,主教我们班的音乐课。白老师长发素脸,一袭白衣裙,颇有几分琼瑶电影女主那种我见犹怜的味道。在那春暖花开的季节,她初次出现在我们班的课堂上时,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鼓掌欢呼:好乖哦……跟着刘建成一起备受冷落的,是一名姓王的女老师,她短发齐耳,浓眉毛,薄嘴唇,成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班的课程全都由这三名实习老师教。一名老师讲课时,另外两名老师就在下面听,记笔记。刘建成每次都拿个小凳坐到我旁边,在他的“监视”下,我上课听讲时的坐姿都格外端正。这一切都源于刘建成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时,他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并作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照着花名册点名。当念到我的名字时,他自然地抬眼对着应答的我,隐约笑笑。后来有次在学校大门前,他碰到一起上学的我和我哥,笑着对我们说,你们两兄弟一个叫刘建,一个叫刘成,我叫刘建成,是你们名字的合写,就是你们大哥了。说着,他就搭着我们俩的肩膀往前走。也许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刘建成是大哥,不由得从心里对他亲近起来。自习课时,三名老师给个别同学辅导,刘建成经常会问我有没有不懂的习题需要讲解。轮到他教课时,抽我回答问题的次数,多得让我提心吊胆。每周的作文交上去再发下来时,我总能看到作文后面多了长长的一大段红字点评,一眼便知那是刘建成独特的“行楷”字迹。
有天课间,我按照白老师的模样,在作业本上画了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女,同学们争相传看,最后被一只大手接了过去。刘建成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谁画的,还有点像。
众人便把我推到了刘建成面前。你还真有两下子。刘建成说着便把那张图画纸小心翼翼地从作业本撕下来,夹在教案里。才又嬉皮笑脸地对我说,送给我吧。
后来有一次,我私下问刘建成,你喜欢白老师吧?
你听谁说的,他摸了一把我的头发。
班上的同学都这么说。刘建成听了,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他发现我一直看着他,就笑了。学习上多用点心,细娃儿莫乱猜。
有天放学后,刘建成带领我们在教室里办完墙报,谈笑风生地准备离开。经过走廊时,我发现他先前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黄昏静寂的校园里,白老师温顺地坐在一个男老师的自行车后座上,绕过操场那两棵黄桷树,穿过篮球场。白老师的长发和裙角轻轻飞扬,那个白衣黑裤的男老师是隔壁班的丁老师。那远去的身影和刘建成悲伤的脸,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那画面被我主观地无限放大成了特写,又被夕阳蒙上了一层奇异的柔光,像早期的港台文艺片,梦幻而迷离。可在当时,八岁的我怎么能明白十八岁的刘建成那份孤独与失落。
白老师上课时,总爱安静地坐在风琴后面,一脸专注地弹唱,长发掩映着一张素净光洁的脸。刘建成坐在我们中间,像学生一样跟着我们一起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
不知何时,刘建成的位置空了。白老师站起来,用手不经意地理耳旁的发丝,白皙骨感的手腕上一串茉莉花滑落出来。
那首歌,在后来分别的欢送会上我们又唱了一次。歌声里,我翻开自己的留言簿,最后一页是刘建成写给我的:弟,你很优秀,但要学会坚强。我想起那次王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吼出教室。我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在刘建成走过来询问事情经过的时候,我委屈得说不出话,眼泪忍不住地往外流。刘建成紧了紧我的肩膀,温和地说,男孩子不要那么多眼泪。那节课,我们俩就趴在走廊的栏杆上,他给我讲了很多他的事。他生在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农村家庭,能坚持学到现在,全靠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说,他始终相信,只要肯努力,就一定能改变命运。
那天欢送会结束时,同学们都纷纷哭了。泪眼迷蒙中,我看见人群中准备离开的刘建成回过头来对我会心一笑。
几周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个同学相约去“开师”找实习老师们玩。其他两个老师已提前离校。刘建成把我们迎到寝室,去食堂打来饭菜,一脸微笑地看着我们吃。告别时,他目送我们离开。我忍不住回头,春色将尽,校园一片新绿,他站在空旷无人的操场上,对我们不停挥手。那个一脸和气的少年,终于随着1984年春日的漫天飞絮,渐隐在我的生活里。
后来的后来,我终究没长到想要的1米78,刘建成也没等到他爱的人说爱他。
我也终于明白,生命注定是一场遗憾的旅程。我没有像我八岁那年想的那样,背着背包,带着口琴,流浪在异乡的街角。
我没有像我八岁那年想的那样,长大了去看海。可我的思绪里总有一片浩瀚的海水,低哑的号角声从海的深处传来,空洞而遥远。那样的景象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可为什么又总会出现在我午夜梦回的时候。
刘成,刚才那人认识你。
哪个?
半小时前,店里进来两名男顾客。我迎上去,其中一个年轻的跟我咨询业务。另外一个中年人,戴着眼镜,气质儒雅。他在店堂里转了一圈,又退回来微笑地注视着我。眼镜后面那样和煦的眼神,我似曾相识。
就是那个中年人,他问我你是不是刘成?
你怎么不跟我说?
他给我打手势,叫我不要说。
是刘建成,一定是他。我推门跟了出去。刘建成,我们相处了30天,你再来看我用了30分钟。中间,隔了30年。
2014年的开州大道,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闪亮的霓虹灯兀自照着这个焕然的城。夜色,像帷幕一样落下。
□刘成(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