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春

版次:08    作者:2025年05月09日

刘仲举 摄

站在窗前,抬望眼,满目青山,坡坎葱茏。只是,日子混沌,时令渐渐有些模糊。龙抬头时,走出小城,踏踩春泥,未见“大家小户使耕牛”的景象。明朝的刘侗、于奕正撰《帝京景物略》卷二有言:二月二曰,“熏床炕,曰熏虫儿,谓引龙,虫不出也。”欲去“照房梁”,令“蝎子蜈蚣无处藏”,哪有房梁。这些温馨的旧俗,早已湮没,不见踪迹,只存于古时的文字和我郁郁的想象里。

一年四季,最在意春天。很多年前,逛成都望江公园,恰逢绵绵春雨,细密柔软。一株白玉兰在斜风细雨中格外夺眼,厚实的叶,富丽堂皇,雨水洗过,绿得发蓝。俏生生的花欲开未开,朵朵朝天,杂于绿叶,冰清玉洁,超凡脱俗,仿佛九霄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身姿摇曳,裙袂飘飘。从此,春天,在我的眼前心底,就成了那株白玉兰。

白玉兰属木兰科。从屈原的《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开始,木兰,玉兰,就被拿来比喻高洁的人格。但我的白玉兰,与人格无关。与其相涉的,是青葱岁月,羞涩年华。只是,过了这么多年,白玉兰那欲开未开的俏生生早已不在,它渐渐展开、开满,渐渐枯萎、凋谢。零落成泥碾作尘,花开花落两由之。我与它,渐行渐远,越看越平淡。曾经的惊诧与激情,已不可寻。

春天里,最喜欢暮春。虽时令模糊,但读苏轼的《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其中有句:“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也知道,柳正抽穗,樱桃花才起蒂,惊蛰刚过,春雷还没响起,春分未至,春才小半,日子离暮春还远。但我却觉得,现在已是暮春了。

喜欢暮春,是因为喜欢暮字。这暮,舒缓,如微醺中在绿盎盎的江岸漫步,想停就停,站在烟柳画桥边,想歇就歇,坐在云树堤沙旁,万千山水,尽入眼底,何其惬意。这暮,苍翠,抛却叶芽初展的生嫩,捐弃花蕾才绽的粉艳,三分流水七分尘,三分成熟七分暖,有的是才情,有的是力道,孜孜,矻矻,汲汲,世事红尘,尽心打捞,虽不知收获,但其过程也是享受。这暮,还有一丝沧桑,白云苍狗,岁月倏忽,白驹过隙,世事无常,站在暮的旁边,回顾来路,跌跌撞撞,瞻望明天,终归于尘土。未来,并不遥远,亦不虚妄,实实在在,就寓于这暮字之中。

傍晚时分,古人农作结束,收好工具站于田边,太阳将隐未隐,犹抱琵琶半遮面。西望,山上树木杂草丛生,太阳仿佛被草丛包裹。于是,造出暮字。查小篆,暮字形象生动:上两草,下两草,像草丛之形;中间一日字,像太阳之形,这些象形符号组合,会日落草丛之意。古时,暮写成莫,下面的大,是下两草的变形。崔颢的《黄鹤楼》中,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的疑问。日将落,天已晚,乡关何在?行舟江上,烟波浩渺,咫尺天涯,今日甚至今生都不可抵达,自然会愁绪满怀,忧思难忘。

我喜欢的暮春之暮,其实就是崔颢的日暮之暮。而崔颢的日暮之暮,亦是暮年之暮。日将落入西山草丛,指日可待者,便是生命的尽头。天命已知,却不甘心,想要挽住落日,甚至将它拉到东边的树梢,重头来过。神思恍惚间,偶然回首,去看那株白玉兰,花已凋尽,夕阳涂抹,青枝绿叶显出丝丝灰败来。于是,我知道,北岛的《一切》,舒婷的《这也是一切》,终将统一成我的一切。而我的一切,只存在于想象里,看似有,其实无。

这,或许就是我不得不喜欢暮春的原因。

□庞雨(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