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公

版次:08    作者:2025年04月25日

我的外公,曾是重庆水泥厂一位普通的搬运工。那时水泥的运输,大多是靠人力在长江边上搬运装卸。外公因常年从事体力劳动而显得身躯有些佝偻,可是那单薄的身躯里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让他支撑起这个家,养育五个儿女成人,将一家人环抱于他强劲有力的臂弯之下。

我是他最疼爱的外孙女,他亦是我心中最敬爱的长辈。隔代的疼爱呵护,让我如一只小鹿般度过愉快、纯真的童年,让我无数次逃脱妈妈的呵斥与惩罚。

幼时,我和妈妈住在外公家,前面是堂屋,后面是厨房。堂屋外是个小坝子,门口有盘石磨子,逢年过节,外公总是耐心地坐在石磨前,“吱吱呀呀”地推出好吃的豆花。厨房出去的后院,几条小道通向四面八方,外公带我去观音桥老街买零食;去学校操场荡秋千;去大马路上等候下班回家的妈妈。

年迈的外公最爱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放一把竹藤椅在坝子里,然后呼唤我的小名,“快来,帮外公找找倒睫毛。”我乖巧地坐在外公的腿上,明亮的大眼睛仔细扫视,小手灵活地翻开外公的上眼皮、下眼皮,然后帮他把刺入眼睑内的倒睫毛轻轻地扯下来。外公舒服地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石磨旁那棵黄葛树,照在静静依偎着的一老一小身上。

外公最大的爱好就是抽叶子烟,一根长长的铜制烟杆,因为常年的摩挲而锃亮通透。他总是慢吞吞地放卷烟,慢吞吞地打火,慢吞吞地吐出烟雾,慢吞吞地跷起二郎腿,享受于他而言轻松惬意的这一刻。这根烟杆可是外公最得意的宝贝。有一次,顽皮的我趁外公睡着时拿起烟杆玩耍,一不小心,烟杆顶端打在外公鼻梁上,他猛地睁开眼,一看是我,脸上蓦然升起的怒意马上消失。

外公的鼻梁因此青肿了好多天,我被妈妈狠狠骂了一顿。瞧,我是外公最喜欢的外孙女哟,比他的宝贝烟杆还喜欢,我对外公的依赖也越发加重。

小时候的我,调皮顽劣,经常因为作业没完成而偷偷溜去玩被妈妈责骂。每次妈妈下班回家,让我跪在小板凳上,竹板还没落在我身上,我就故意大哭起来。外公闻声而来,一边把我从小板凳上拽起来,一边说我妈妈:“你不回来,人家玩得高兴得很,你一回家,就把人家吵得瓜兮兮的,多大点事嘛……”妈妈瞪我一眼,只好放过我,自己去厨房做饭。

外公没读过书,他唯一会写的也就是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对子女的教育却甚是严厉,家境并不宽裕的外公外婆,让五个儿女都去上学。虽然帆布书包是大的用旧了小的用,衣服是大的穿了缝缝补补后小的穿,可是他们的书包永远是整洁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儿女间争吵斗嘴,也时有发生,但更多的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护,妹妹对哥哥的尊重。街坊邻居提起外公,也总是竖起大拇指。

有外公在,我们这个家就有温暖和凝聚力,儿女如天空的星星围绕在如皎皎明月的外公身边。每年春节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一家子全部都回到家里,哪怕再远的路程,再有不得已的理由,都会从四面八方赶回家,吃热热闹闹的团年饭。到了晚上十二点,一大家子全站在前院,漫天的烟花映得天空绚烂多彩,外公那满脸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在烟火璀璨间熠熠生辉。

外公最后是因为肺癌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最割舍不下的就是我。他在病榻前拉住我的小手,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无神的眼睛深处却似有一簇烛火。当时我虽然年纪小,却也隐隐约约明白外公的意思,他希望我好好的,希望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好好的。我只是把脸贴在外公手上,仿佛又回到一老一小相依偎的时刻。

外公去世后,家里就逐渐冷清,外婆也瞬间老了好几岁,再也没有了和外公争吵时的生气和锋芒。而我们这一大家人,春节团圆时再也没有聚齐过,总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来不了。我也渐渐长大,再也没有小时候热烈盼望过节的心情,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怀念外公在世时的那些年、那些日子。

我很少梦见过外公,因为我知道,他一直住在我的心里,从不曾离去。瞧,那个身穿深灰色中山服的老头,手拿一根烟杆,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如一朵秋日里盛开的菊花。

□李秀玲(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