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召唤

版次:08    作者:2025年04月14日

如果不是到石嘴山,我不会知道逝去28年的父亲曾在鄂尔多斯和乌海之间度过他的青年时代,我不会知道他曾在这片地区从志得意满到江河日下。我父亲有子女的时候,已经四十岁出头,完全是中年的年龄。父亲在我童年时代就去世了,家里很少有人提到他,我们几乎没有他青少年时代的图像或故事。

我叔叔,也就是我父亲的弟弟,我从小就被过继给他。最近一段时间,他需要镶牙,哥哥把他送到西安和我一起住了一些时日。知道我要到石嘴山出差,叔叔指着客厅墙壁上的中国地图鸡脊背上的一片地界对我和哥哥说:“石嘴山离内蒙古很近。你们老子年轻时最红火的那几年,就在三盛公这一带,乌海和鄂尔多斯之间……”他用手轻轻地在地图上画线,仿佛画到了父亲的青壮年时代,其实也是叔叔自己的青壮年时代。他们兄弟俩相差几岁,一前一后在十多岁离开家,前往内蒙古十多年。

一瞬间,我要到的石嘴山就像镶了金边,突然在地图上变得对我与众不同起来。

从西安出发,坐飞机到银川。一下飞机,就登上开往石嘴山的大巴,太阳已快落山。西安这时节已草长莺飞算是仲春了,宁夏却还在弱柳如烟阶段,山坡上的绿草隐约才能看见一点。车子进入沙湖地带,远处的山变得清晰起来,车上的人说那是贺兰山。童年从地理书上学到的贺兰山,就这样一下子置身眼前。

一夜好睡,翌日上午乘大巴到石炭井观赏这个由老矿区变身的影视小镇,下午到石嘴山博物馆和镇北堡影视基地了解当地文化,一路途经所见的河是黄河,山是贺兰山。这个我并不了解多少的城市,因为离父亲年轻时代待过的地方很近,想到他可能认识这个地方的人,想到吹过鄂尔多斯和乌海的风沙也吹过这里,想到多年前吹过父亲的古老的贺兰山的风也吹着我,就觉得心里有诸多感慨。已经快过去一个甲子了,父亲是20世纪60年代在内蒙古生活了一些年的。那些日子,他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过。我可怜的父亲,还来不及向幼小的孩子们讲述他年轻时走出家门的各种探险故事,就早早谢世了。

我要出差,哥哥请的假也到了,得赶回老家的县城打工,只好留叔叔独自在西安。我出发的时候,心里惦念着。那几天,我沉浸在内心的某种荒凉感里。现在,我到达石嘴山已经几天了。到达石嘴山的第二天,一路在大巴车上,春日里还未长草的赤裸无余的贺兰山如长长的苍黄蟒蛇一样蜿蜒在视野里,心里前几日的荒凉感呼应着视线里的荒凉感,谈不上忧伤,但惆怅是真的,却又像得到了一种抚慰。父亲曾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讨过生活。作为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应该踌躇满志过吧。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的父亲,一直豪气冲天,仿佛人世在他身上只有长歌,没有悲伤。这么多年,因父亲和叔叔年轻时代在苍莽的内蒙古生活过,而我们老家的县城也属于黄土高坡地带,千沟万壑,一到冬天,西北风呜呜刮着,下了雪,全世界好像都被封起来,我心理上总有一种恓惶,但并不是忧郁或伤心的感觉。我甚至迷恋这种人生的感觉,觉得很荡气回肠。来到石嘴山,我才找到了一种好像可以定义我内心荒凉感的东西,就是某种豪情。基因里的豪情也许是可以传递的。过早去世的父亲,留给我的并不纯然是悲伤,更多的是豪情。他的名字里有“云”字,他在人世活了半个多世纪,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即使已逝去28年,但在我想起他的时候,他的那种豪气一直暗暗激励着我。而此前这么多年,从他去世后,我并不能准确描述这种感觉,我以为是悲伤,实际又常常觉得悲伤不足以概括。

我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出头的时光,在长江边的几个城市度过,一年到头,无论高树还是灌木原野,都郁郁葱葱,各种参差的绿令人心荡不已。不过,也许是童年冬天荒野那种一览无余的荒凉的召唤,也许是父亲留在基因里的某种元素在呐喊,让我三十多岁开始选择回到西北工作。这些年,我几乎每年都要抽空到更北的地方过一些时日,特意感受一种专属于北方才有的寒冷和荒凉,如生命必需的氧,必须吸入一些,才可以存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如此。

这一次,就这样来到石嘴山,虽然是第一次到达,但贺兰山下的早春对我来说并不陌生,那样一览无余的苍黄加上一些高树枝头才生的绿芽,让我像是回到了精神的故乡。

也许是我个人的迷恋,也或者是一种共性,我一直暗自觉得如果童年生活在北国,有过那样视野里一览无余天地万物仿佛回到原始状态的冬日记忆,即使以后被南方的各种落英缤纷草长莺飞所吸引,总还在一些时日或精神的自留地地带,会突然渴望一种荒凉。那种荒原的召唤,在心里就比芳草更新更远更猛烈,更能从头到脚或从脚到头把人覆盖好几回。古往今来的汉文字,对南方的杏花烟雨小总是很迷恋,我精神的江山,南方十年,也长了一些绿荫芳草,但是,一到冬天,骨子里就像有野狼在呼叫,原始的刮在梦境里北国旷野的风,那种天地一览无余的赤诚,还有某种谈不上是悲伤的荒凉感,就开始召唤着我到雪地去,到荒地去。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一直在北国生活,从十多岁开始,就在晋陕蒙一带到处游荡。据我所知,他应该终生未曾到过南方。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不去南方,难道南方没有诱惑过他?当然有经济原因,但不全是经济。

在石嘴山出差那几天恰逢清明临近,逝去多年的父亲的身影不断在脑海闪现,我已经完全无法定格他的样子了,他的五官在岁月的剥蚀下早就漫漶不清。不过,他的脸部和身形的轮廓就如云的轮廓,写实也写意。他走过的地方,仍召唤我去覆盖他早就被风沙吹得没有踪迹的脚印。我像是无意又其实有意地走过他走过的一些地方,有时是走过他走过地方的边缘,仿佛还可以隔空相遇,互相交谈。我迷恋这种想象里的相遇,它让生活显得丰富,仿佛时空都可以随意挪移与搬用。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现在,无限缭绕的现在,父亲站在现在的地平线的尽头,模糊为远山的一片……

我写下的有时是妄语,如同古人刻在山洞里那些无人可以识别的岩画。对,就如同我在石嘴山博物馆拓回来的岩画,那奔跑的羊群……意义在写着画着的时候被赋予,不必有知音,只是此刻,就如这西北荒原的风的召唤,就如逝去的生命在土地之下的轻叩,我想说的是,并不只是因为亲情。亲情或一切感情,只是一种途径,引领我们到远远的地方去。陌生之地,陌生之时,时空旋转仿佛梦境,我们在梦境里看着翻转的指针,很多事就如蝴蝶一样飞过原野,翻动的翅膀令人眩晕……

□刘国欣(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