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看过的老电影里，手提算盘、胳膊下夹着账本的“掌柜”这个角色总是透着市侩与冷漠。可命运的安排总是充满戏剧性，谁能料到，在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竟也客串了一回“掌柜”。

暑假刚开始的第二天，母亲便安排我去他们经营的副食店帮忙。上任第一天，天还没大亮，我就早早起了床，跟着外婆匆匆赶往父母位于开江县城正北街的滨河饭店。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中餐馆，面积不足两百平方米。

我这个“小掌柜”，主要负责饭店内副食店的卖货、收钱和记账工作。我的“工作岗位”在饭店左侧，那里有四个玻璃柜台，烟酒、糖果、饼干等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柜台和靠墙的货架。玻璃柜的末端搭着一张带抽屉的小桌子，桌上摆放着一把老式算盘和一本账本。我站在柜台边，腰杆挺得笔直，故意把算盘珠子拨弄得噼里啪啦响，那响声里满是第一次当掌柜的新鲜与好奇，还有一丝按捺不住的得意。

20世纪80年代，开江县城算不上繁华，大街质朴无华，就连小学课本里提及的红绿灯都不见踪影。不过，县城里却有不少颇具规模的国有企业，为这座小城注入了别样的生机。那些日子，光顾我们餐馆的顾客，大多是附近国企的职工。

那时，我父亲在县机电厂工作，每月领着约六十元的薪资。在那个年代，这笔收入虽不算微薄，但扣除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后，便所剩寥寥。母亲见状，便劝父亲辞去工作，与她一同经营餐馆。谁也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父母凭借着勤劳的双手把餐馆经营得风生水起。滨河饭店也因此被大家亲切地戏称为“国企第二食堂”。

有一天，饭店刚开门不久，一位笑容可掬的阿姨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进店后，她一口气选购了许多烟、酒、糖果和饮料。在挑选商品的过程中，她难掩喜悦地告诉我们，她女儿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亲朋好友们纷纷前来祝贺，她得好好操办一番，盛情款待大家。

这位满脸洋溢着幸福的阿姨，成了我当天接待的第一位顾客。我站在柜台前，手指熟练地拨弄着算盘，很快就算好了账。阿姨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接着露出了赞许的神色。随后，她提着大篮子，笑容满面地离开了。

一旁的外婆看着这一幕，对我说：“你瞧！人家的女儿多有出息，你要以她为榜样啊。”当天晚上，我郑重地翻开日记本，写下了我的人生目标：考上大学。

不知不觉，已临近中午，烈日高悬，行人匆匆。午后，店里用餐的高峰期过去，原本喧闹的大堂一下安静了下来。外婆坐在凉椅上，轻轻摇着蒲扇，闭目小憩；父亲和一位叔叔沉浸在下象棋的乐趣中；母亲和服务员一边打扫卫生一边有说有笑。而我，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前发起了呆。

突然，几位老人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走进店里。母亲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他们，赶忙满脸笑意地迎上前去，客气地将老人们引到座位上，轻声吩咐服务员赶紧泡茶。从母亲的言行里，能真切感受到那份打心底里的敬重。我满心好奇，趁着外婆睡醒了，悄悄凑到她耳边问道：“外婆，他们是谁呀？”外婆微微侧头，小声地向我解释：“这几个老人家可都是开江光荣院的老革命，他们中有的当年是红军战士，有的参加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呢！”

我留意到外婆在给他们打酒时，特意往每个酒碗里多添了几钱酒。这一举动让我十分不解，等外婆放下酒碗，我便忍不住问她。外婆轻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他们都是上过战场、从生死线上走过来的人，特别是那个姓曾的老爷爷，现在身上还有好几个枪眼留下的伤疤呢。每次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了我的亲大哥。”外婆的大哥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英勇牺牲的。至此，我才彻底明白外婆为什么对这些老人如此敬重。或许在外婆心里，他们就是如同她的大哥一般珍贵的亲人！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我趁着给老人们端酒的时机，小心翼翼地向曾爷爷问起他身上枪伤的事。曾爷爷听闻，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先是捋起袖子，接着又拉起裤腿，最后转过身撩起后背的衣服，笑着说要给我展示他的“光荣榜”。我瞪大了眼睛，只见曾爷爷身上一共有五处枪伤，每一处都留下了花生米般大小的凹坑。

“爷爷，您受伤的时候不怕疼吗？”曾爷爷接过话茬感慨道：“我呀，虽说在光荣院里算是受伤最多的一个，可幸运的是，都没伤到要害部位。但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就没我这么好命了。在一场特别激烈的战斗中，整个连队最后就只剩十几个伤员活了下来，连长也倒在了阵地上……”曾爷爷的声音渐渐哽咽，眼眶泛红。一直默默听着的李爷爷也打开了话匣子，跟我们讲起他在战场上的一次生死奇遇：“当时，一颗炮弹就落在离我不远处，好在它没炸响，我这条命才算是捡回来了。”

曾爷爷又接着说：“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现在住在光荣院里，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很舒坦。可一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友，心里就不是滋味，他们要是能过上一个月现在这样的好日子，那该多好啊！”李爷爷也满脸难过，声音略带沙哑地附和：“是啊！别说一个月，哪怕就享受一天半天也好啊。”曾爷爷满含热泪，端起酒碗刚送到嘴边，又缓缓放了下来，剩下的半碗酒，他没有再喝。

我悄然回到柜台前，这时才惊觉泪水模糊了视线。脑海中，《谁是最可爱的人》里战火连天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眼前的老英雄们，虽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可他们眼中的光芒依旧炽热。那些英勇无畏的身影，就这样与眼前的老英雄们缓缓重叠。

当晚，我在日记本中郑重写下：原来曾爷爷他们，就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最可爱的人”，是永远值得我们敬重与铭记的英雄！

时光匆匆，我客串“掌柜”的那段经历，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前几年，上高中的女儿放暑假，我们一家人回到老家。三代人一同坐在开江电影院，观看那部感动了亿万观众的《长津湖》。影片中，志愿军战士们在冰天雪地中浴血奋战，那一刻，多年前的那位少年掌柜对曾爷爷他们几位老英雄怀揣的敬仰之情，仿若被一把烈火重新点燃，熊熊燃烧，在我心底翻涌不息，久久不能平静……

□易平（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