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捕回国后,我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境外涉诈服刑人员揭秘缅北、菲律宾、迪拜等地电诈真相

版次:11    作者:2025年03月28日

走进监狱谈话室时,李涛一瘸一拐,头上几条淡红的疤痕很显眼,有一条甚至延伸到了右眼角。这些都是在菲律宾电诈园区留下的印记。

一幢围满电网的五层小楼,门口是荷枪实弹的雇佣军,今天刚见过的“同事”,明天就因为违规被扔进了大海——这曾是李涛的“工作场所”,也是很多中国年轻人坠入深渊的地方。

与李涛相似,今年27岁的徐飞曾被困在缅北“养号”。他日复一日发布虚假的美女视频,营造精英人设,诱导男性客户投资,钱款到账后就切断联系,完成一次“猎杀”。

他们身后,是一条触目惊心的产业链——电诈园区以“科技园”“游戏产业”“投资公司”等为幌子,实则实施武装管控、暴力统治,骗取高额钱财,更衍生出人口贩卖、杀人抛尸等极端犯罪。

打击电信诈骗,要用雷霆手段。公安部日前在新闻发布会上通报,自2023年7月部署开展打击缅北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专项工作以来,截至2024年底,已累计抓获中国籍涉诈犯罪嫌疑人5.3万余名,彻底摧毁臭名昭著的缅北果敢“四大家族”犯罪集团。

在这个过程中,李涛、徐飞等人相继被解救回国,并因涉嫌诈骗罪、偷越国(边)境罪获刑1年半至4年半不等。

近日,记者走进上海市周浦监狱,对话这些正在服刑的年轻人。他们用亲身经历拆解缅北、菲律宾、迪拜等多地的电诈真相,感慨“回国后才睡上了踏实觉”。

诈骗手段

打造高端人设,实施心理操控

记者:你所在的团队是怎么分工的?

徐飞:刚到第一天,他们给我们发了电脑和手机,还有一些金融方面的书籍,教我们怎么用Facebook、TikTok、Instagram这些软件。第三天,我就开始在网上扮演“富二代”美女华侨,目标客户是美国和日本的男性。

王天奇:分工很细,前台组负责养号、包装人设,话务组会用话术诱导投资,技术组维护APP,还有后端洗钱的人。虽然说会按业绩提成,但对我们这些新人来说,有三个月“考察期”,没业绩还要赔机票钱。

沈冰:我是“养号”的,用的是抖音、快手账号,装成美女来积累粉丝。这些账号和照片、视频都是公司花钱从国内买来的,我们需要不停地发视频,不断地找人聊天,寻找目标客户,如果进展太慢就会被电击或者毒打。

李涛:我的工作是“引流”,公司里有200多人做这道工序。技术组的人先用软件远程控制别人的微信,把通讯录里的好友拉群,我再给群里发红包和话术,让这些人下载我们的APP,在上面做任务赚钱。我一天能发100多个群,也就是触及5万多人,一般最后会有十几个人下载。

记者:你们会进行培训吗,怎么骗到钱?

徐飞:我们每个人要负责几十个TikTok账号,主要面向日本和美国客户。找到目标客户后,我们会套出他的资产数额,了解他的投资偏好,是股票、虚拟货币还是黄金等等,并投其所好,无意间透露自己投资赚了钱。等客户感兴趣了,就让他在我们的APP上投资,前期会给一定的收益,他就会越投越多,到了上限后,我们就会把钱套现,再把他“杀掉”。

聊天的过程要严格按照公司的“成功案例”来,不能随便乱聊。比如说,今天跟客户聊吃饭,就只能说吃饭,不会聊其他话题,哪怕客户主动来问投资的问题,我也不会回答。第二天聊旅游,那也只有这一个话题。第三天我开始说投资,你想聊吃饭、旅游,我还是只说投资,自然而然就把客户引进了我的世界,一步一步就套了进来。

记者:什么样的人容易被骗?

徐飞:我们和“杀猪盘”比较像,目标客户是离异或单身的中年男性,有一定的存款,禁不住恭维和吹捧。

李涛:那个APP看似完成任务就能赚钱,一开始三五百很好提,但门槛会越来越高。到了后面,如果不充值就无法继续做任务,也不能提现。有人为了不劳而获充了值,最后连本钱都丢了,这里面想赚钱的三四十岁女性受骗的比较多。

王天奇:不同的诈骗手段瞄准的人群不一样。不同国家,不同盘口,各有各的讲究,但总归都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要么是恐惧要么是贪婪。比如我想骗犯人家属,那就去找这些人的电话,挨个打过去,说你的家人在监狱里生病了,打一万块钱过来,就算有10%的人相信也能赚到钱。

在国内搞诈骗,目标一般是年纪大、存款多的人。打电话说自己是警察或银行的工作人员,他们或者他们的家人涉案了,需要给指定账户里冻结一笔钱,24小时后会退回。很多人会被唬住,老老实实就打钱了。现在国家打击电诈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是这么多人上当?因为诈骗是来钱最快的,而且所有人都躲不掉。你现在没被骗,只是还没遇到最适合你的骗术。

层层盘剥

组长月入7万元,底层天天挨打

记者:你在园区里赚钱多还是挨打多?

徐飞:我肯定是挨打多。他们有人一单能赚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美金,组长每个月提成六七万。我很羡慕,因为我干了8个月都没有开过单,是效益最差的,所以经常挨打。他们会把我绑在篮球架下面,用电棍电我,昏过去了就拿冷水泼醒继续电。

沈冰:我是前期“养号”的,这个号养起来之后就给更高阶的人去聊天,所以后面赚的钱与我无关。我只有6000元固定工资,但我在那里半年从来没有拿到过。因为把号“养死”了要扣钱,养得慢也要扣钱,我的工资不够扣了就要挨打,那个电棍电一下,人全身都麻了。

记者:在园区里想过逃跑吗,有人成功逃脱吗?

李涛:天天都在想。我后来在网上和家里取得了联系,但报案后当地警方根本不管。

徐飞:想跑,但是不可能。我过去四五个月的时候,有个人逃跑后被抓回来,被吊在树上打了一天,用大铁棍打得鼻青脸肿的,已经没有人样了。后来因为缅甸打仗,我被转卖过两次,可是都没有逃跑的机会。

沈冰:我到那里一年多,2022年8月,因为受不了虐待,和两个朋友一起偷跑了出去,借了电话打给家里,让家人报警。结果很快又被抓回去了,一顿毒打之后,我们被卖给了另一家公司,在那里也因为没有业绩而经常挨打。直到2023年11月,当地政府的人冲进来,把我们押送到了移民局,当天被送回了中国。

提高警惕

跟钱有关的所有事,都要万分注意

记者:从你的角度看,如何有效提高防电信诈骗的意识?

徐飞:说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有时候会遇到同行,有人上来就问你是做什么的?家庭环境怎么样?兴趣爱好是什么?一看就是同行来套取信息,我就直接发中文“同行”,他也用中文回复我。所以,如果在网上有人突然跟你搭讪,还问东问西,直接无视就好了。

沈冰:现在用AI换脸技术模拟亲友的声音形象是很逼真的,如果涉及紧急的转账请求,要通过视频通话,或者找其他人,多角度验证身份。

李涛:刷单返利、内幕消息这些套路都是基于“低风险高回报”的心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话。跟钱有关的所有事,都要提高警惕,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徐飞、李涛、王天奇、陈亭、沈冰均为化名)

□解放日报记者 刘雪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