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陕西）

父亲在正月里去世，哥哥当时还不满十四岁，正在上初一。接着，他断断续续读到初三，终止于家贫难济，退了学。此后，他就开始在县城、各乡镇的厂里打工，去过煤厂，去过镁厂，也曾试着学过厨师和装潢，还干过电工之类的活。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受过一次伤，烧伤了脖子。他独自治疗了一段时间，也是因经济原因，未进正规的大医院，家人也未曾陪护。

他二十七岁时结婚，在农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结婚最初的几年，他在村里开了一个小饭店。后来，煤粉生意不好，经过村庄的运煤车辆少了很多，他又开始在县城周边的厂里打工，养家糊口。

我和姐姐一直读书，直到大学毕业。这期间，也真正花过哥哥打工赚的血汗钱。本来就是靠劳力为生，自然也赚得不多，但他肯拿出来供两个妹妹读书，虽也曾有怨言，但更多的是爱与无私。

在贫困的家庭里一起共过患难，兄弟姐妹之间虽然有时也有怨恨，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彼此间的扶持，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矛盾，直到现在。

我从小就过继给父亲的弟弟，但是一大家子没有分家。父亲去世后，祖母和叔叔一直帮着母亲抚养我们。

我读大学和参工后，家里的事情，大多是由哥哥打理，包括照料逐渐老去的叔叔，比如生日或过年，也是他在筹划。

哥哥赚钱不多，经常捉襟见肘，加上养育孩子，嫂子是全职主妇，他们在县城租房子住，互相扶持着过日子，日子也算祥和，经济实在谈不上宽裕。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先天性心脏病，很快就无法治疗……他应该是很伤心吧。这些年，他四处打工，忙着养育孩子，几乎哪里也没去过。他上一次到省城西安来，还是因为家里有事，他到我工作的城市，来接叔叔回去。当时，他来去匆匆，加上我也刚工作不久，非常忙，只记得草草带他去转了一下大雁塔，在回民街吃了顿饭。他对西安的记忆，就是雨，总是下雨，街头多卖伞卖雨衣的人。

这次，叔叔到西安镶牙，哥哥正好月底休假几天，就让他送了过来。其实，也是兄妹自上初中后几乎再没怎么一起生活过，想着一起转转玩玩。现在，他的孩子都已上学，由嫂子接送。因此，他总算是有闲时，能出来一趟了。

这么多年，我以为他和大多数打工人一样，若有闲暇时间，就是刷刷手机消遣。没想到，他来到西安我的住处后，吃过饭，就随意拿起客厅的一本书看，居然看得津津有味。

这几日，每天推开他卧室的房门，都会看到他拿着书架上的书看。

好多年了，村里的人说：要不是家穷，栋栋也上了大学。栋栋是他的名字。大家说起来，颇替他遗憾。我只知道他小时候很喜欢看武侠小说，再就是对唐诗宋词感兴趣。他不读书好几年后，还经常背诵《宋词三百首》，至少过半篇幅都能随口就来。我以为只是兴趣吧。从来不敢细想，心里自觉有亏欠。

这几日，我带他去大兴善寺，去陕西省考古博物馆，去香积寺……在寺庙里，他每进一处庭院都很认真参观，细细端详菩萨，也会留意对联和碑石。考古博物馆，有三层楼，可看的东西很多，但对一些对古物或文化没兴趣的人，只会觉得里面昏暗，不如逛商场或吃美食。他很仔细地一层又一层地看过去，直到陪我看完三层展厅，都没有说累或找个空地儿休息，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在此之前，我姐建议：“带哥哥多逛逛商场，看看城市景观，博物馆就算了吧。”我和姐姐都认为，他不可能对古迹或寺庙感兴趣，这些是读了书的人可能喜欢的去处，没想到他还能很仔细地品鉴。

最近，我让他下了“豆包”，一款新出的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的软件。他还没进西安老城，就问起“豆包”有关西安老城的一些细节问题。看得出，他很想利用这次出来游玩的时间，努力学习一些文化知识。

在我和姐姐读高中的时代，他有一次赚了点钱，从姐姐就读的高中接了姐姐，然后到我就读的高中接了我，说要带我们一起去买衣服。那一次，平日很舍不得花钱的他，给我们都买了新衣服和一些我们平时根本不可能买的水果。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兄妹们都已经爬过四十岁的门槛。姐姐前年说要赞助他五千元，让他带着叔叔到内蒙古玩一圈。父亲和叔叔年轻的时代太饥饿，十多岁就跑到内蒙古讨生活，直到三四十岁才回来。家族里的人，对内蒙古很有感情。老家的县城府谷靠近内蒙古，一遇饥荒，祖辈们就往内蒙古跑，内蒙古地厚，人也好，人们就往那里去。哥哥也应该有个内蒙古梦。

山村里出生的人，少年时代有梦，却可能一辈子无法走出大山。哥哥也曾少年有梦，看他一本本摩挲我书架上的书，驻足停留抽出来翻开。书里的大世界，他应该知道。兄妹一场，有时，我感觉就像偷窃了他的未来，因为，他少年时代用未成年的双肩担负起家庭的重担时，其实就已注定了后来的生活。人世不易，而今，我们都已人到中年，即使用金钱弥补也于事无补，虽然很显浅陋，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未来，希望他能有机会到各处看看，了解各地风情，学习一些知识，感知世界的丰富和参差。

看着这些天为他拍的照片，紧皱的双眉和忐忑不安的眼神，在慢慢了解这座城市的交通和东西南北，才逐渐放松了下来。这让我觉得，有些事情，如果想到了，还不迟。

我要临时出差，他请假的时间也快到了。叔叔有意留他几天，想让他多走走看看，让他多请几天假。一过来就急着想回去的他，看起来有继续留几天的可能。

他人生的四十多年，在一个小县城打转，从村庄到镇上到县城，再从县城到镇上到村庄。村庄到县城，是他人生前四十年的直径。希望上苍待他再仁慈一些，让他能在以后的岁月，拓展一点人生的半径，过得更丰富一些。罗素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有时，地理也是心理，地理空间的打开，也是心理空间的打开，我希望他过得更开心一些，能很好地品味时光，享受生活巨大落差带来的那种悬浮感，而不是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