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里的春水涨起来后，继父就去田里照鱼。

继父拿着手电筒和网兜走在前面，母亲提着黑色的皮桶走在后面，我紧随其后。

月亮升到中天了，如霜的月光照在山峦上，照在田野里，山峦、田野便朗然入目。整个世界似乎都睡着了，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只有蛙虫鸣叫。风温柔地吹在脸上、身上，带着青草的芬芳，花的芬芳，泥土的气息，水的气息，无时不在告诉人们春天来了。

手电筒的光像雪一样铺在水田里，田里的黄鳝、泥鳅便一目了然。这些东西昼伏夜出，白天黄鳝藏在泥中，泥鳅也躲在洞里。到了晚上，黄鳝就出来觅食，泥鳅也钻出洞来透气。这些泥鳅浮在水面上，嘴一张一翕，胡子般的触须就在水里一动一动地。这些泥鳅总让我想到诗人，我总觉得它们是在月光下吟诗赏月。

继父手里的网兜像出鞘的剑，无声无息，无影无形，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网兜里已经有一两条或两三条泥鳅了。

不到半夜，继父就照了大半桶泥鳅和黄鳝。早上，母亲就会提着这大半桶泥鳅、黄鳝去集市上卖，然后换些盐、肥皂之类的东西回来。

不多，就要犁田插秧，就不能照鱼了。

二

月亮升到中天了，如霜似雪的月光洒在山岗上，洒在田野里，整个世界朗如白昼。

我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田里的稻子都收割了，如屋如坟，如牛如石的稻草垛默然地卧在田野上。田野里一片寂静，只有虫子在叫着，河水在淙淙地流着。

20世纪90年代，乡下有带着放映设备专门给人放电影的。但像我们这种小村子，很少有人家请得起。谭家湾就不一样了，是我们这里的大村子，比其他小村子都富庶些，村里如有老人过寿，就有人家请放电影。这时，我们就会跟着大人，在月光下走两三里路去看电影。

谭家湾的电影是在村前的场坪里放映。远远地听到金鼓齐鸣、刀剑相击的声音，大家便着起急来。越急越乱，有人就踩到坑里去了，好在是一个浅坑，虚惊了一场。

电影已经放映了。场坪里全是人，就连柴垛上、墙上都爬满了人。我们只能爬到田里的稻草垛上，虽然声音很小，但是终归还听得清。

我那时还看不懂电影，也认不得字。只记得是在一片广阔的大沙漠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客栈，有很多人在沙漠上打斗，刀光剑影，甚是惊骇，尤为惊奇的是人竟能在沙漠中来去自如。后来才知道这部电影名叫《新龙门客栈》，这是我看的第一部电影。

看完电影，我们又踏着月色回家。

后来看电影，不再需要走田间小路，也不再需要爬稻草垛，都有柔软的椅子，有很好的特效。但我最忘不了的还是月光下看电影的情景。

三

我们抱着枕头去桐梓源守桃子。桐梓源没有桐梓树，只有一山一山的桃树。桃子快熟时，就要守桃子，以防山那边的人偷。守桃子本是大人的工作，大人白天工作辛苦，加上我们苦苦央求，大人也就同意我们去守桃子了。

我们躺在桃树下的竹床上。

月亮升到对面的山头上，整个桐梓源沐浴在牛乳似的月光里，那些山啊，树啊，全都变得无比温柔，就连山下那口鱼塘也在月光下泛着万点星光，像一个睡美人。整个世界是那么寂静，只有青蛙在呱呱地叫着，纺织娘在低低地唱着，布谷鸟偶尔发出一声梦呓。

月光从桃树的缝隙间照进来，星星点点地洒在竹床上，洒在我们的身上。守桃子的兴奋让我们迟迟无法入睡。

“嗨，我们去弄西瓜！”

不知是谁忽然提议，让我们想起当时正是吃西瓜的季节，同时也让我们想起山下的鱼塘边就有西瓜地。我们正睡不着，又无事可做，这偷西瓜的提议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同意。

山下的鱼塘边有好几块西瓜地，我们认得其中一块是汉婶家的。汉婶是我们的仇人，她总是打我们的小报告，我们吃屋檐上的冰溜子她要打报告，我们去河里游泳她要打报告，我们掏燕子窝她也要打报告……因为她的报告，我们没少被大人拿着藤条追着打。我们决定偷汉婶家的西瓜，出出我们心中的怨气。

月光下的西瓜是很容易找到的，何况那些西瓜都顶着稻草。我们认不得哪个瓜熟哪个瓜不熟，我们就挑大的。

西瓜摘下来，往地上一摔，摔成很多块，我们就捡着吃。瓜还没有熟，寡淡，我们胡乱地吃了些，把瓜皮往鱼塘里一抛，就在月光下的桃林里甜甜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饭时，我们就听到汉婶的骂声。

四

整个长长的夏天，我们就在田里收稻子，每天从天刚亮收到天黑来。其中的辛苦，大概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了。

不过，晚上回来洗了澡，歇下来就好了。

我们坐在场坪上，大人也都出来了，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月亮升到中天了，场坪前的竹子和荷塘里的荷花在风里轻轻地摇动，风里带着荷花的清香，草的气味，甲虫的气味，水的气味，泥土的气味。青蛙此起彼伏地叫着，纺织娘也在草丛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叫着，荷塘那边的丝瓜地里有萤火虫在飞，一闪一闪地，像一盏盏小小的孔明灯。

不想听大人说话时，我们就爬到楼顶上去。

我们躺在楼顶上，夜空一下子就近了，似乎触手可及。有时满天星斗，我们似乎就行走在星空中。有时皓月当空，只有几颗淡淡的星星在天边眨着眼，我们似乎又走进了月宫里。夏天的夜空总是给人很多遐想。不久，我们就在月光下星光下沉沉地睡着了，风撼不醒，虫也叫不醒。

五

月亮升到中天了。水似的月光倾泻下来，房屋、树木、田野、稻草垛、远山都沐浴在澄澈的月光里。

我们用狗尾草编的笆斗端着月饼、瓜子、花生走出屋来。这是八月十五，是一年里除了春节，我们最喜欢的一个节日，准确说是中秋节的夜晚。

人们也都坐出来了，屋门前、场坪里，三三两两地都坐着人。摇着蒲扇、聊着天，人们都来看这一年里最大的月亮了。

二奶奶坐在屋门前的场坪里，门前的那棵梧桐树在她身后轻轻地摇着。二奶奶八十多岁了，依然耳聪目明，身体硬朗。她是村里最会讲故事的老人。她给我们讲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在她娓娓的叙说里，我们吃着月饼，望着这十五的月亮，生出无限的遐想。有时，我们也去田野里，躺在稻草垛上看月亮。田野里一片寂静，只有虫子在低低地唱着，我们听到月光在哗哗地流着。

□余岚（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