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花园

版次:07    作者:2025年03月18日

七岁那年初春,恍若天上掉馅饼,我意外拥有了人生第一块领地,尽管只有巴掌大小,却令我欣喜若狂。一场缥缈的梦幻,开启曼妙的天鹅绒帷幕。

那时,我们居住在一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麦秸覆盖的教室端头,有宽丈许的一溜儿空地,它长时间荒凉着,散布着碎石子、板筋草和斑驳的苔藓。一个春光旖旎的日子,我们几位教师的孩子突然灵光乍现,把无人问津的旮旯当作可供探幽寻宝的“新大陆”。一连几天,一伙小子你争我夺跑马圈地——各自用砖头瓦片隔出小小一围。地界标志极不规则,却表达出几分不言而喻的神圣庄重。从此,这片土地就归我们各自管辖和开拓。虽然只有方寸一隅,但足以让我兴奋,我想要植入土地的念头太过丰富了!

我蹲在地上,挥着短柄的小镢锄,一点一点地翻挖板结的泥块,剔骨一样去掉那些石子瓦片,把土处理得很细。无意间,我发现泥土地里蛰伏着“猫冬”的几只蝉虫和蝈蝈。它们深藏于地下,整整一个季节不吃不喝,甚至连呼吸都屏蔽了,可却养得又嫩又胖,一个个像慵懒的雏儿。时令还未到它们该苏醒的时候,受到惊扰,它们老大不高兴地撅着屁股往泥土褥子深处龟缩。油黑的土壤翻过身来,在早春的阳光下舒爽地吐纳着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清新沁鼻的腥湿味儿。我仿照平常所见的农人耕种式样,在小园地里打理出蛋糕一样的厢垄,掘好窝穴。从邻居农家讨来一些菜秧,一株株精心地植下,扶正根,培好土,再用手轻轻压实窝蔸,然后逐一浇水——还不忘记撒了一泡尿兑上作底肥。倒腾了一身泥水,满头大汗,直起身来掰着指头检查一番艰辛换来的战果:分别有莴笋、茄子、黄瓜、辣椒各几株。还从田埂上连泥带根掘来十几株迎春花、野蔷薇、刺莓、灯笼花,众星拱月一样环植在菜苗周围。仍觉得意犹未尽,又去小溪河边斜削了几枝柳条,绕园一周扦插。从此,我天天围着小园子转悠,期待着未来的收获。我边浇水、拔草、捉菜虫,边仔细观察植物的长势。两天后,菜苗昂起了蔫耷耷的颈脖。继而,追着时令展劲地抽茎、发叶、蓬窝,过了一阵子,已有星星点点的菜花在茎叶间斑斓闪烁。那些扦插的枝条,一粒粒新叶芽也破苞绽放,探出鹅黄的尖头。由我耕植培育的新生命在土地上诞生!这太神奇了,是童话还是魔术?我满怀希望地想象,不久的将来,我的小园子定是一派蔬果丰茂、花木飘香的绚丽景象。那样的奇迹,将使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和所有目睹者赞不绝口,叹为观止!

没想到我的美梦“哐当”一声破碎。那是一个星期日,我懒睡后起床,顾不上洗脸吃早饭,趿着鞋匆匆去看我的园子。扑面而来的一幕让我猛一下傻了眼:昨日满地鲜活的光景荡然无存,由孩童自垦的园圃全部夷为平地。一位工匠正在忙碌着搬砖运石垒砌新规划的花坛,被拔掉的菜苗、树苗如弃儿般抛在一边,嫩白的根须在晨风里微微颤抖。这情景让我的心撕裂般疼痛,脑袋一热,号叫着扑上前,抱住工匠的腿又揪又啃,嘶声哭喊:“赔我的地,还我的苗!”校长闻声从办公室跑来,把我拉到一边,努力劝慰,告诉我说:植树节快到了,学校要统一布置绿化美化,过去凌乱的东西必须统统清理掉。“我的地,我的苗!”我不听那一套,仍旧竭力抗争。这时父亲也赶来了,我像是见到了救星,眼巴巴地盼着他帮我力挽颓势——父亲平时遇事总是向着我的。但父亲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场景,啥话也没说,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向校长歉意地点点头,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拽回家。等我一股子莽劲儿过了气,父亲看着我,一脸严肃:哪里是你的地,你凭啥子?这里每寸土都是学校的。学校要统一规划建设,一个小孩家怎能由着性子阻扰?父亲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了我个透心凉。那块地,原本闲置撂荒在那儿,明明是我们汗流浃背一镢一镢垦出来的。那些蔬菜花木,是我们怀着执着而圣洁的祈愿,一株一株唤醒了它们的生命。怎么就不能算作“我的”?我满肚子的憋屈无从申辩,连爱我疼我的父亲也不能为我撑腰。我彻底蔫了,小小年纪,第一次品味到失地者的无助与忧伤。

我的小小花园,从开垦之日到毁灭之时,在这个世界仅仅存在了五十多天,如惊鸿一瞥。可是,在我童年的岁月中,却铭刻为难以磨灭的记忆。多年来,它一直没有消弭,以梦幻的形式在我睡梦中继续生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次次亲近我的花园,俯看每一株花草菜苗。我抚摸它们长粗的茎,盛开的花,累累的果,深嗅它们的生命芬芳……

□潘鸣(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