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桐子

版次:06    作者:2025年03月13日

□杨泽义(四川)

每当想念家乡的山川草木,漫山遍野的桐子树总是最先摇曳于记忆中。

家乡位于大巴山区,小地名杨家湾,但它其实是一面坡,长约三四里、宽约四五里,似一幅巨大的山水画斜立于天地间。层层梯田与土墙瓦房尽显动静之美,少量果树和数不清的桐子树密布田边地角、荒坡草地、房屋四周。

桐子树之所以能“一统江湖”,是因为将桐子粒卖到供销社能变成现钱,因此备受呵护,任其恣意生长。即使树下的庄稼被荫得减产,也不会被砍掉。

春天,冰雪消融不久,那些樱桃花、桃花、李花就次第开放,山村顿时亮丽起来。但乡亲们对此没有多少感觉,只把“三月还有个桐子花”视作春天的真正来临。

就在我们以为夏天已至,正想脱去厚衣服的某一天,呼呼寒风裹挟着阵阵冷雨席卷而来。桐子树上埋伏多日的花蕾像听到了开放的号角,纷纷绽放成一朵朵小喇叭花。那天鹅黄的花蕊、粉红的花芯、奶白的花瓣,让憨厚木讷的桐子树瞬间变得俊俏、妖娆起来,整个山村顿时被染成了桐子花的颜色。

两三天后,寒风冷雨给桐子花搭好舞台就悄然撤退,桐子花继续展示着主角的风采。在田间劳作的大姑娘、小媳妇似桐子花一样俊俏妖娆,银铃般的笑声震得桐子花在枝头乱颤。男人们挥起锃亮的锄头,把冬水田边、麦子田边、油菜田边的杂草剃得干干净净,迎接春耕的来临。我和左邻右舍的几十个孩子,每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穿梭于桐子花下的层层田埂上。

十余天后,乡村又飘飘洒洒扬起阵阵雪花,那是桐子花辞枝后扑向土地的身影,田野、山坡随即铺上了斑斓的地毯。那些刚翻耕过来用扁担刮得像一箱箱豆腐般平整、光滑的“秧母田”里,新撒下的稻谷种子泛着金黄的光。

放学后,母亲叫我去把自留地里洋芋叶上的桐子花打掉,不然叶子就会捂烂。我背着背篼,拿上竹耙,轻轻将桐子花打掉后堆放在一起,背到牛圈里沤肥。十几背篼桐子花铺满牛圈,那斑驳的土墙、干瘦的黄牛,竟倏然妩媚起来,整个牛圈竟变成了一幅别致的油画。

当桐子花悄无声息地融入土地时,桐子树的枝丫上长出青绿的嫩叶,花蒂处结出一簇簇油绿的青果。

温暖的阳光是万物生长的催化剂,桐子叶很快长得像一柄柄小蒲扇,核桃大小的桐子在叶间躲躲闪闪。茂盛的桐子树给乡村带来了无数阴凉,蝉们、鸟们在枝头重复着同一首歌。干活累了的女人们“歇气”时躲到树下,唠叨着家长里短,纳鞋底的麻绳拉得“呼呼”直响。不远处的桐子树下,男人们或躺或坐,姿势各异,抽着土烟,开着荤玩笑。

我们在学校把嫩桐子那黏稠、透明的汁液,当作天然胶水,给写错了的作业“补巴”,还粘出各种纸扇、纸飞机、纸轮船、纸帽子。路上渴了,就摘一片桐子树叶,折成圆锥形的绿色水瓢,跑到井边,舀一瓢水“咕噜咕噜”咽下。如遇下雨,就用草茎将桐子叶串成一顶绿色斗笠,听“噼噼啪啪”的雨声在耳边奏鸣。

当嫩苞谷开始干浆时,母亲去自留地里掰回半背篼,磨成浓浆,我去摘下几十张厚实干净、无虫眼的桐子叶交给母亲。当混合着桐子叶清香和嫩苞谷那软糯香甜的馍馍出笼后,我一口气吃下三四个,肚皮撑得像个皮鼓。

不过,这还算不上桐子树馈赠的最佳美味。那些老了、腐烂了的桐子树蔸上长出的桐子菌,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那橘黄色的菌子,总在夏秋季节的雨后悄悄冒出来。它不像有些树菌,只吝啬地长出一两朵,它的慷慨会让你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禁不住想要大声喊叫。一丛就是好几十朵,一炒就是两三盘,那细腻、鲜香的味道会让你记一辈子。

有时,那些高大的桐子树上,还会给我们长出另类“礼物”——背篼大的马蜂包,像天鼓悬于树尖。我们这群玩疯了的“天棒槌”,怎会放过这惊险刺激的游戏——打蜂包。我们模仿电影里的侦察兵,头戴黄荆条圆圈,手握石块,潜伏在桐子树附近的草丛,在“预备——起”的口令声中,一齐将石块投向蜂包,然后死死地趴在地上,听马蜂在头顶“嗡嗡”轰鸣,感受那种心惊肉跳的快乐。

入秋不久,桐子似泛着红晕的苹果,表皮也酥软起来,指甲一抠,现出丝丝纤维,打桐子的季节就到了。男人们举起竹竿,猛敲树枝,冰雹似的桐子,“叮叮咚咚”地掉下。女人们似捡金元宝,将桐子背到生产队的敞棚里,一段时间后,院坝的青石板上就晒满了饱满的桐子粒。

冬天的寒风如期而至,桐子叶旋转着浅黄的身影,齐唰唰向枝头告别,那铺天盖地的黄叶成了很好的引火柴。桐子叶掉光后,那最高的枝头亮出了零零星星漏打的桐子。本地慈竹够不着,爬上树尖又太危险,只有留给外地专门捡桐子的人。他们背着一个小巧的背篼,肩扛一根匀称光滑、比慈竹要长两三米的楠竹竹竿。竹竿顶部是细篾丝编成的橄榄形网兜,兜肚上开着一个精巧的小窗口。每当望见树顶的桐子,便慢慢举起竹竿,将桐子网进窗内,随便向上一顶,或往下一拽,桐子就落进了网兜。一个村庄的桐子捡完后,又扛着竹竿走向下一个村庄。

我所看见的桐子的最终归宿,是母亲去街上买回一瓦罐桐油,倒在一个漆黑的木制灯盏腰部那个结满油垢的小碗里,点燃浸泡在桐油里的灯芯,黑夜就生出一团光明,我们就在这影影绰绰的光影中做各自的事情。母亲告诉我,家中那些木梳、水桶、油纸伞、烫猪的黄桶、挞谷子的拌桶,都是刷过桐油的,既防水又防蛀。有时,我们中暑了,脸色泛白,嘴唇发乌,四肢无力,母亲便让我们躺到她腿上,卷起衣服,滴几滴凉凉的桐油在背脊上,用铜钱“呼——呼——”地刮痧。一会儿,我们又活蹦乱跳了。

我去三十多里外的中学读高中,幺姨父送我一个没来得及上漆的桐木箱子,箱盖上清晰的木纹,似一幅清新的山水画。当我兴奋地背着散发出淡淡清香味的箱子赶往学校时,却不知家乡的桐子树从此开始慢慢减少。两年后毕业,土地已承包到户,那些桐子树,很多已不知去向。

后来,我怀着嫩桐子汁液一样浓稠的愁绪,离开了家乡,但陪我一起长大的桐子树,早已悄悄长进了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不时伸出根须拨弄一下我的记忆。四十多年来,桐子树那盘根错节的根、光滑的皮、艳丽的花、翠绿的叶和果,无数次溜进我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