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5年02月28日
惜麻子,姓杨名惜春,是我读小学一至四年级的老师。但我从未叫过他一声老师,他不准,说必须按辈份叫。他与我父亲同辈,我便叫他惜春爸。他因满脸麻子,被大人们叫作“惜麻子”。
惜麻子脸上的麻子与众不同。别人的麻子大小不一,深浅各异,分布随意,但他那古铜色脸上的麻子就像刻意种上去的,状如豌豆,大小均匀,深浅一致,布局匀称,加上他身材修长,体魄健硕,声如洪钟,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那些麻子反而将他衬托得更帅气、彪悍。
惜麻子教我们时,还是农民。他没有工资,上一天课由生产队对照主要劳动力给记一天工分。星期日和寒暑假不上课时,必须参加集体劳动。那时,每家每户的小孩都很多,少的四五个,多则七八个,很多家庭同时有四五个孩子读小学,大队小学实在装不下,我们生产队只有自办学校,自找教室,自寻教师。惜麻子本来只是高小文化,相当于小学五六年级,但在我们生产队当时的同龄人中,算是知识分子了,且能说会道,因此被选作老师。
学校设在生产队堆粮食的敞棚里,两间教室,两名老师,四个年级,六七十名学生。每个老师包教两个班级,在一间教室轮流上课。
开学第一天,惜麻子就给我们立下三条规矩:第一,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无论啥时,必须昂头挺胸,不准勾腰驼背;第二,字是人的脸,必须写得端端正正,清清楚楚;第三,必须按时完成作业,才对得起像牛马一样辛劳的父母。
他严格要求我们弄懂每个词语的意思,甚至达到了苛刻的程度。我们每天必须把新学的每一个字、词、成语的意思,包括课文,全部工工整整地抄在本子上,大声朗读。第二天上课时,轮流背诵。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毛笔字写得很好,生产队的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写对联、挽联。他每天给我们上一节习字课,在我们写得好的字上面画一个红色圆圈。下课时,他教我们用废纸折扇子、轮船、飞机。春游时,他把我们带到最高的山梁上,对着天空教我们唱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他教我们跳绳,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会花式跳绳的人,手臂挥得眼花缭乱,绳子舞得“呜呜”直响。他还带着我们在院坝里列队下操,随着节拍高呼“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最寒冷的季节,他叫我们去墙角“挤热火儿”。几十名学生沿着墙壁疯狂用力挤向墙角,被挤出队列的又去后面重新排队。看到被冻得直打哆嗦的我们吼声震天,一会儿就满脸通红,他手握铜烟锅,“嘿嘿”地笑得脸上的麻子乱颤。
血气方刚的惜麻子,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每年夏季,他都穿着背心给我们上课,肩膀上、颈子上、手臂上,到处卷起一层一层的皮。我们问他是不是被牛剜了,他说不是,太阳晒的。有时上课时,他坐在黑板旁的板凳上给我们读听写内容,读着读着就睡着了。有一天,一个家长路过教室门口,见他正大张着嘴打呼噜,便将一颗李子放进他嘴里,我们笑了好久,他才醒来。
读三年级那个秋季,雨水特别多,收回的稻谷必须堆进屋里,我们没了上课的地方。惜麻子手臂一挥道:“走,搬到我屋里去”,他家新修的土墙瓦房便成了我们的教室。上课时,新鲜的泥土味直入肺腑。下课后,我们在那还没来得及平整的院坝里追鸡撵狗,真正弄了个鸡飞狗跳。遇到雨天,大家就蹚泥浆、和泥人,把院坝弄得像一个烂泥坑,惜麻子看见后,总是温和地打着抿笑。半年后,生产队找到新的教室,我们才搬离他家堂屋。
看似温和可亲的惜麻子,留在我记忆最深处的,却是另一种形象。他的严厉,令所有同学谈“麻”色变。
如果有谁违犯了他立下的规矩,以及他认为应该惩戒的行为,方法只有一个——黄荆棍炒肉丝。上课时东张西望、写字和看书时坐姿歪七扭八、作业写错了、该背的内容背不了、惹是生非欺负同学、打架斗殴、无故踩踏庄稼的,一律挨打。少则一二棍,多则五六棍,劈头盖脸,哭声震天。如果头天应背的内容第二天依然背得结结巴巴,头天打架第二天继续惹是生非,就要加倍受惩罚。
炒这道“家常菜”时,他手中那绵软而瓷实的黄荆棍挥起来“呼呼”生风,落下去棍棍见肉。由于他经常耕田耙地,手中的黄荆棍都是一棍二用,下田教牛,上课教人。
同学们都觉得他过于残暴,私下也叫他“惜麻子”,还编了有关麻子的顺口溜悄悄传唱。我是极少数几个没挨过他打的学生,这主要得益于高我一个年级的二哥,提前教我识了些字。加之我生性胆小,时时把那些规矩牢记在心,才幸运地躲过了皮肉之苦。但我一直对惜麻子敬而远之,认为他不该把人当牛来教。我离开家乡后,我们的队小并入村小,听说惜麻子转为公办教师,调到乡中心小学管理后勤去了,我也慢慢将他淡忘。四十多年后,得知他去世了,我的心里才“咯噔”一下,猛然想起,我在学校读了九年书,他就教了我四年。
细细回味这四年中的点点滴滴,才惊觉惜麻子对我的影响如此深刻。几十年来,当日事当日毕一直成为自觉行为,练毛笔字一直是缓解疲劳最有效的方法,由强制背诵词语到慢慢喜欢语文再主动学习写作,竟幸运谋得一份生活。即使背部平时有些佝偻,一旦拿起书或笔,上身立即挺得笔直,视力便一直保持在最佳状态。这些最初因害怕挨打而形成的条件反射,养成习惯后,竟使我终身受益,特别是牢记规矩、不越边界的观念根植于脑海,让我在人生中始终没有迷失方向。
漫漫回忆中,我终于理解了惜麻子的良苦用心。他的学历,限制了他不可能学到教书育人的科学方法,但穷乡僻壤,世世代代不识字的乡亲将孩子交到他手里,他就只有拼命灌输自己有限的知识,生怕有了闪失。一旦遇到懒散、逾规行为,他就只有秉承“黄荆棍下出好人”的古训,将责任和期望寄托于棍棒,希望通过皮肉之苦,换来年轻一代能识文断字、学有所成。他总是恨铁不成钢,爱之愈深,打得愈狠。他的儿子与我同班,挨的打是同学中最多、最狠、最惨的,当他讲到“皮开肉绽”这个成语时,我脑中立即蹦出他儿子挨打时的画面。
我庆幸,在那个特殊年代,有了惜麻子这位启蒙恩师,我才没有失去读书的机会。我更庆幸,这位高小文化的老师,就像一个笨拙的石匠,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用自己的蛮力,垒起一道粗糙的堡坎,才挡住了一批批学龄儿童没有像坡地上的水土一样流失掉,才使文化的种子在那个叫作杨家湾的地方生根发芽、遍地开花。
□杨泽义(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