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广播

版次:08    作者:2025年01月10日

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天,我们生产队的小学里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我们队要安广播了,而且是安到家中,坐在屋里就能听到首都北京的声音。

那时的我,只听过一次广播,是随着大人到乡中心小学的操场上去开大会,那震天响的歌声、讲话声和口号声,听得我热血沸腾。一听说我们这山上也将有广播听了,我激动得天天打听安装广播的进展,得到的消息是,在砍树了,在买电线了,要埋电线杆了。我在漫长的等待中既焦急又兴奋。

终于,电线杆埋到了我家东边罗家垭口的红石谷梁上。我想,广播线既然来自东边的公社,一路向西到了红石谷梁,再继续向西一里多路,就该到我家了。我期待着电线杆早点埋到我家的院坝边。

可是,挨着红石谷梁两三百米外的第二根电杆,却埋到了去往山下的悬崖边,第三根电杆就直接埋到山下去了,然后继续往下,去了山脚的田坝里。不久,电线安好了,我只有呆呆地站在院坝边,为电线杆的突然转向无奈地叹息,谁叫我家住在山顶呢!

听不成广播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经常梦见广播安到了我家的堂屋里。上课时,当老师讲到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时,我就会走神,就想起电杆上那两根电线也是平行的,可它为什么就转弯去了山下,而不是“平行”到我家里来呢?

每天听到山下的同学说着从广播里听来的新闻,哼着从广播里学来的歌曲,我十分羡慕他们家房子的位置生得好。

夏天的一个傍晚,紧挨着红石谷梁住的第一户人家刚哥来到我家院坝边大声吼道“走哟,晚上去红石谷梁上听广播”。原来,刚哥听说我大哥修襄渝铁路时带回了一段四五米长的铁丝,就去街上买回一个广播拿到我们家,和大哥捯饬着将铁丝接到广播的屁股上。那广播就像一个盘子,又像后来报纸和网上说的“飞碟”。他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不足一斤重的连着铁丝的广播,我们十来个小孩兴奋地跟在后面,朝罗家垭口的红石谷梁走去。

罗家垭口是我们那一带四五个乡镇通往外界的咽喉要道。垭口北面的山梁叫大包寨,寨顶至今留存着古时的战壕和一棵数百年的柏树,垭口南面的山梁叫呈字山,山顶挺立着一棵古松,是几十里外赶路的乡邻们“打山势”的参照物。站在大包寨或呈字山顶,周围四五十公里的山梁河谷尽收眼底。在大包寨和呈字山之间,就是暗红色的红石谷梁。它长约百余米,宽约二三十米,高约四五十米,像一道人工筑就的城墙,成为东西两边村落的天然屏障。

我们爬上红石谷梁,看到东边的天空像淡墨水染过,开始变黑了。头转向西边,却见太阳的余晖把天边那几座横卧的山峰,烤得像铁匠铺里刚夹出炉膛一会儿的暗红铁条,天空飘浮的几缕彩云,似那些铁条腾起的热气。但我们顾不得欣赏远处的风景,迅速向电线杆冲去。

矗立于红石谷梁岩石中的电线杆,笔直、光滑,周围是平滑的石坝。我们兴奋地看着刚哥和大哥将两根铁丝的另一端弄成弯钩,小心翼翼地慢慢举起,轻轻地钩在两根电线上,广播里立即传出了“磁磁哇哇”的声音。我们屏住呼吸,等待里面传出歌声或播音员的说话声,但始终只有“磁磁哇哇”的声音。刚哥和大哥又取下铁丝,捣鼓了好一阵,再挂上去,依旧是刚才的声音。我想,这声音是通过铁丝传过来的,铁丝是绑在电线杆上的,电线杆里就应该藏着声音吧?我几步蹿过去抱住电线杆,把耳朵紧紧贴上去,里面果然有“嗡嗡”的声音。我惊喜地吼道“电杆里有声音”。大家立即围过来抱住电杆,把耳朵贴上去。可是,那“嗡嗡”声就像广播里“磁哇”声一样,没有具体内容。大家扫兴地躺在石坝上,听着广播里“磁磁哇哇”的声响,吹着在家中院坝里吹不到的凉风,庆幸躲过了夜蚊子的叮咬,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夜深了,风更大了。我们的头发、脸上都起了一层水雾,衣服也湿润了。刚哥大声吼道“走哟!回家了,再睡就要感冒了。”

第二天傍晚,刚哥和大哥又在一阵“嗨—嗨—”声中,用钳子重新把那广播屁股上的铁丝扭得更紧,把铁丝另一端弯钩的角度夹得更小,又得意地吼道“走哟,又去听广播哟”。我们依然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往红石谷梁,但听到的还是“磁磁哇哇”的声音。

第三天晚上,刚哥又来吼我们去听广播,他看到大家都没有了前两天的激情,就说“走呀,今晚上肯定有声音了,我今下午把广播拿到下面田坝里去找人修理了的。”我们又跟着他走向红石谷梁,结果,还是一句声音都没听到。

第四晚,刚哥又出现在我们院坝里。不过,他的吼声变成了“走哟,去红石谷梁上歇凉哟。”我们想起梁上确实比家中凉快得多,并且没有蚊子,就又跟着他到那梁上去,睡到下半夜才回家继续睡。

那个夏季,除了下雨天,我们每晚都去红石谷梁上歇凉,大家都不再提听广播的事。

之后,每年夏秋最热的那段时间,我们还是会去红石谷梁上歇凉,有时还会带上凉席、蓑衣等用具。但听广播的事都只记在心里,嘴上不再提起。

又过了几年,收音机、录音机开始在乡村出现。赶场天,红石谷梁下面的田埂上,不时冒出一个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提着双卡录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的青年,录音机里的歌声把田埂两边的野草震得东倒西歪,那些平时对过路人习以为常的狗突然受到刺击,撵着那录音机狂追好几里才不服气地返回。

后来,黑白电视机、彩色电视机又陆续登场。从红石谷梁上通往山下的那些电线杆不知何时没有了踪迹。

现在,乡村的电视机也很少有人开机了。七十多岁的大嫂本不识字,但衣兜里随时揣着一部智能手机,稍有空闲就掏出来刷抖音,或与外地的儿子“视频”。元旦假期,我回家看到红石谷梁下刚哥墓地周围蓬勃的茅草在风中飘扬,他的儿子茂林正在院坝边用手机“AI”一份保坎修建合同。茂林当年也是听广播队伍中的一员,他从石匠父亲手里学到不错的手艺,到外地打工多年后,从家乡户户盖新楼而石匠稀缺中看到商机,又回家重新捡起了石匠手艺。□杨泽义(四川)